水乡枪声
陈文超
古城绍兴的西北面,鉴湖之滨,有一个盛产黄酒的小镇,人们管它叫“酒镇”。酒镇出产的黄酒也叫绍兴老酒,名闻天下,有“东方佳酿”之美誉,曾在一九一五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得过金奖。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酿酒。大户人家成百上千坛地酿,中户人家几十上百坛地酿,就是贫穷人家,也要到别人那里去搭几坛。
这是一座浸泡在酒缸里的小镇。千百年来,酒镇人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辛勤劳作。劳作之余,抿抿老酒,剥剥茴香豆,日子悠长,平和宁静。
一条小河穿镇而过,把小镇隔出南北两条街,人称“双面街”,由一座大木桥和一座小木桥相连通。
我母亲家就在北街。我母亲家是徐姓,是镇上的望族,他们世代居住的台门也是镇上最大最气派的。
一九四一年四月十六日的傍晚,一向平静的徐家台门一片慌乱。
日本人突然攻下了三江城,正在向绍兴城逼近,而酒镇正是绍兴城的西北门户,首当其冲。
首先听到消息的徐家台门立马紧张起来,大家开始做逃难的准备。每个人都惊慌失措。尤其是那些女眷,更是对日本人怕得要命。大家知道日本佬不但野蛮凶残,而且十分下作。一年多前,驻扎在钱塘江北岸的日军侵袭周边的钱清、柯桥、安昌等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几百男丁被枪杀,上百女子遭奸淫。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徐家台门的正式名称叫“隆泰昌”,从名称上就能看出这里曾经的兴旺与富足。事实上徐姓家族在镇上有两个支脉。另一支在对面的南街,也有一个大台门,叫“一径堂”。与“隆泰昌”相比,“一径堂”这个名字似乎显得有点冷清和低调。然而,三十多年前,那里出了个“逆子”,胆大包天,刺杀了清朝的一个封疆大吏。噩耗迅速传到镇上:满门抄斩!于是徐家举家出逃。谢天谢地,刚逃到绍兴城东的五云门外,又传来喜讯,不用逃了,快回家吧,不会杀头了。原来是“逆子”的老爹徐老太爷早就料到自己的儿子迟早会闯大祸,事先在当地报纸上刊登了“脱离父子关系”的声明。
一场虚惊。
然而这一次也会像上次那样幸运吗?
次日凌晨四点,一条白篷航船在夜色中悄悄停到徐家台门前的河埠头。徐家又一次开始了举家出逃,男女老少有三十来人,包括我外公外婆和我母亲以及她的三个弟妹。我母亲是老大,当时九岁,小舅还要人抱。哦,差点忘了,在这支逃难队伍里竟还有一个外人:后来成为我姑妈的徐家奶娘!
一个多月前,姑妈得了伤寒症,卧床不起,前不久才刚刚能够勉强起床走路。这场伤寒来势汹汹,差点要了她的性命。病后的姑妈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奶水自然早已没了,头发也几乎掉光了。要不要带我姑妈一起走,大家的意见并不一致。许多人都认为带不得,她拖着这样的一副病体,根本受不了长途颠簸,还会拖累大家。但后来我太外公(绍兴人管母亲的爷爷叫太外公)坚持要带她走。太外公说,她如今在镇子里一个亲人也没有,又病成这样,将她扔下不管是很不道德的。徐家世世代代行善积德,不能做这种事。再说,别人知道了又会怎么看呢?太外公是一家之主,威望很高,所有人都怕他,他一发话,大家都不作声了。只有我姑妈自己说,她不想凑这个热闹,到时自己活不下来,还会连累徐家的老爷少爷和太太小姐们。太外公对她说:“你一个女人家,年纪轻轻的,独自一人留在台门里,日本人冲进来搜查,那你就悲惨了!”姑妈苦笑着回答说,她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用不着怕了。太外公便说,日本人可比畜生还要畜生,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都会糟蹋的。姑妈一听这话,也不作声了。她不怕死,但怕被糟蹋。
但太外公自己不走,任大家怎么劝也不走。太外公是镇长,是公职人员,不能临阵脱逃,给人留下笑柄和骂名。外公说:“还是一块儿走吧,您是镇长,日本人不会放过您的!”可太外公说他已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又染病在身,无所谓了。他这个镇长的头衔到时或许还会有些用处。
“您想当汉奸?”外公疑惑地问。
“闭嘴!”太外公怒喝道,双眼瞪得溜圆。
外公急忙缩进舌头。太外公两只眼睛瞪圆时很恐怖。
二
凌晨四点半,大家上了船,开始往西南方向出逃。他们逃难的目的地是诸暨的一个山村。诸暨是绍兴府管辖的一个县,不远。那里有我太外公的一个世交,也是当地的大户。白篷航船先向南,然后向西,快到诸暨时,已近中午。此时水路已断,得走山路。外公在当地雇了一辆手拉车,让孩子们和我姑妈坐车,其他人步行。正是人间四月天,阳光明媚。道路两边,鲜红的杜鹃花开满山野,洁白的绣球花沉甸甸地压在花枝上,柳絮像雪花一样在阳光下飘舞。孩子们一路欢呼,吵嚷着要去采摘杜鹃花。但大人们心事重重,在大家眼里,杜鹃花如同飞溅的鲜血,而绣球花和柳絮就像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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