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人鉴赏绘画的时候,都有不同的见地,现在我们假定分类着看起来,可以分为下列的三种:
第一种是着重作品的命题,便是以作品所取的对象或事实来解释绘画;
第二种是注目在产生作品的动机和环境上。换言之,是以作家的性格或经验及其所属的时代或民族的特质为标准;
第三种是站在绘画的独立的要点上,便是只依了线条、色彩、明暗,以及统辖那些的构成上去鉴赏绘画。
我个人的意见,对于第一种的鉴赏法是完全不能赞同的,所谓绘画的本当的命题,和这个完全不同,现在关于这一点不想多说。此地所要说的,便是这种鉴赏法,是成立在以绘画为某一种记录乃至报告的解释上面的。因此便失了绘画上的那种纯粹的美,只能说是以绘画的技术作为媒介,例如那对于恋爱或战争的情形,日暮或清晓的情景具有兴味的看法。限于这样看法的人,要是看到了不适于他自己所想象的历史的背景或实际的景色,便要感到大大的失望。当然,我们鉴赏绘画,必定要知道绘画上所描写的什么,但这不过到了表面的知识上为止,而没有接触到灵魂深处的知觉,终不免于低级之诽。但是现在大多数的所谓鉴赏家,很多有这样态度的,常常看到新闻纸上的展览会的批评,评家只眩惑于一张作品的命题的奇拔便完了,像这样可称为作品的批评么?不过是看了作品的命题所写的感想文罢了。
至于第二种的鉴赏法,比较第一种有根据得多,但是这也难免很多的缺陷。所限于这种看法的人,从作品的纯粹的鉴赏上说起来,不过是深入于从属的条件,而重要的事反而失去了。我们鉴赏作品的时候,知道那作家的性格或时代民族性等的事,当然不能说是全然不必要的,但是那种只能给我们做参考的资料而已,更没有那以上的意义了。假如我们对于一张作品,知道那作家或时代,在某种意味上是便利的事,也是常有。但要是不知道那些对于感到作品上的美也一点不会发生困难。
第三种的鉴赏法,是远胜过前举的两种,可说是最本质的。为什么缘故?因为这是和由对象引起兴味,而忘却了绘画的本质的看法是不同的,是确实地立脚在一种实在的绘画上的。
不过,这里应当注意的,那些古典主义的人,将一切的所谓绘画,非本质地、形式地照了古来的大家的样式去定标准。有优越的价值的,属于时代上新倾向的作品,常常受到这种人的攻击与非难。当印象派起来的时候,受到了当时批评家的冷嘲热讽,但到后来讥讽印象派的事,反被人作为非笑的资料。但是类于这样的事,现在在画坛评坛还是常有。依着那些无知的鉴赏家们,忽而把一作家的声名举到九天之上,同时又由许多人将他投落到千仞的谷底,都是由于这种谬误所使成的。稍为有一点“创作的鉴赏”之趣味的我们,是不屑做这种模仿的。我们看到了新的作品,应当如何冷静地,在那新的形式里面,去辨别有本质的美存在否。但这事说是容易而实行却是很难。就是在最有敏感的画家们中,也有很多固执在形式上的目标的。我们自有生以来堆积着的知识和经验,在我们的中间形成了难拔的先入的偏见,这是常妨害我们去知觉本质的美的。因此我们当鉴赏一张作品的时候,应当排斥一切先入的偏见,而把它反映在我们正确的心境上,那么在那里所反映着的,便是“一个实在的绘画”,便是在一个被限制着的平面上,用线条、色彩,明暗的对照、照应、均衡所筑成的有段落有统制的世界的构成。
Maurice Raynal说:“艺术事不可以解的,只可以感的。”我们要是用了预先的解释去鉴赏艺术,那不啻是设了艺术鉴赏家的樊笼。依着对象的兴味或文献的知识而忘却了作品的本质的,便是预先立定理解的意思。我们应当将这种从属的条件的关心放后一步,而最先便应感得本质的美,绘画的本质,便是自然组织的反映,人类是自然组织中的一部分,从这理由看来我们实在是很容易感得本质的美的。所谓灵魂深处的知觉,不外乎这个意思。若是我们从那种从属的条件的关心或先入的偏见中解放出来的时候,那么对于时代或民族不同的作家的作品,反而可以感得共鸣,在那里超越了表面的知识,而接触到灵魂深处的知觉,真实地感得优秀作品的美者,在那里便展开着未知的世界而感到深深的惊异,同时更能涌起像呼醒了古昔而缥缈的记忆般的亲切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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