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碑记
这几年在艺术馆工作,有了机缘学椎塌之术。所谓椎塌,又称“拓”或“椎榻”,就是将纸平覆于金石器物,捶击或刷字口,再用拓包上色,以摹印其形状和上面的文字、图像等。所得即称拓片,多为朱墨两色。作为女性,我偏爱朱拓。但朱拓常用于拓砖或拓纹样,拓碑通常还是用墨拓。
拓片,是古代碑刻、铜器等文物的形状和上面的文字、图形的复制品,用时下的话说,是一种文化衍生物。宋代金石学兴起之后,拓片就成了金石研究的要物和文人间互赠的雅礼,恰到好处地从坚硬与沉默中取出柔软,柔软又不带脂粉气。接触金石碑刻,才知欧阳修不仅会写诗词,还是金石学开创者;李清照的词写得好,女人如我者常会沉浸在她的词意中顾影自怜,殊不知她和丈夫赵明诚被誉为金石学的代表人物,所编《金石录》,辑集夏商周至隋唐五代,钟鼎铭文款识、碑铭、墓志皆有所涉。我存有一套线装影印本《金石录》,作者署名赵明诚。手指触到“宋”字,微凹,邈远的时间深处会有古老的东西微微松动。
学拓工,似有附庸风雅之嫌,但也颇有收益,结交了一群拓友,双休日常跟着拓友们四处访碑拓碑,在荒郊、野寺、宗祠,有时甚至是在一个纺织厂或废弃的杂货间中找到老碑。若是长假,则自驾小车拖夫携女往外省寻访。
访碑拓碑之事,古已有之。明末清初的学者中,已有通过访碑来录取碑文,或手抄,或椎榻。有的不仅访拓,还记访碑日记和画访碑图。中国石刻发展史主要有汉碑、魏碑、唐碑三阶段。碑林集中而公认最具影响力的当属陕西西安碑林和山东曲阜孔庙碑林。较之数量,西安碑林更多,以唐碑为主;若论名碑,曲阜孔庙亦不逊色,以汉魏碑刻为重。我多年前去西安时,对书法尚未痴迷,碑林中一过,走马观花般。依稀记得有《石台孝经》,唐玄宗李隆基作序、注解并书,太子李亨(唐肃宗)篆额,四面刻字,隶书工整丰腴,雕刻颇为华丽。也见到《曹全碑》,笔画圆润含和而内蕴精气,属汉隶精品。碑林博物馆内有唐代诸多名碑,如初唐虞世南、唐四家颜真卿、柳公权、褚遂良、欧阳询等皆有作品存藏。后来听说其中有高僧怀仁从王羲之墨迹中集字所得《大唐三藏圣教序碑》,再现右军秀逸的书风,唐太宗作序、唐高宗作记,又有玄奘写的心经。可惜我当时眼拙无知。
这两年效古人,携小女访碑。去了山东曲阜孔庙碑林,又去河南洛阳龙门石窟看《龙门二十品》以及河北正定隆兴寺寻《龙藏寺碑》,虽浮光掠影,也算粗粗领略了汉碑魏碑隋碑的一二风姿。
曲阜孔庙,读书人绕不过的地方。孔庙中碑刻众多,书法精美,构成足够的美学引力。前有露天碑群,北廊下有石刻,数以千计的历代碑石在不同的时间支流中支持一种哲学主张。大成殿前,一对夫妻正谆谆教导孩子磕头跪拜。御碑亭计十三座,南八北五,亭内存有唐至民国碑刻五十余通,多为皇帝对孔子追谥加封、拜庙新祭、派官致祭和整修庙宇的记录。这些碑,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有一种俯视感,暗含着一种教化。
一个人,身后有这么多皇帝褒奖,这么多碑亭刻石,以“立”的方式影响中国文化几千年。每座碑亭前后都有不倒的桧柏。川流不息的人群从这座碑亭走向另一座碑亭,头顶上,是交错的檐角,上翘,笃定。有秋虫在高处鸣叫,叫声很尖,很固执。
问了才知重要的汉魏碑刻已移至陈列馆,穿过孔府后花园就到了。观了《史晨碑》《乙瑛碑》《孔宙碑》《礼器碑》《张猛龙碑》……几乎都是中国书法史上的重器。《史晨碑》的古朴,《乙瑛碑》的俊美,《礼器碑》的端庄沉雄,合称孔庙三名碑。尤其是《礼器碑》,素来被业界认为学汉隶最宜由此碑入手。《张猛龙碑》则被誉为“魏碑第一”,开启初唐楷书之门户。
小女很快理解了碑的结构,完整的碑包括碑额、碑身与碑趺,碑身又分阳、阴和碑侧。《史晨碑》有前后,却没有碑额。而在十三碑亭的碑大多有碑趺,以龙的儿子赑屃驮碑,形状似龟,她喃喃自语着,大概因为那是御碑排场大吧。继而她又发现碑有圆首、方首之分,少数还是尖的,即圭首碑。陈列馆工作做得细致,碑刻边上均有文字说明,小女又总结说汉碑大部分在碑额处有个圆孔,称为“穿”,还有圆弧形的弦痕,称为“晕”。比如《孔宙碑》就是碑的圆首有穿。《孔宙碑》是颂文,碑文价值并不大,但书法精美。中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在小时候大概都读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孔宙就是孔融之父。由此,我观《孔宙碑》似乎也多了几分亲切。可惜唐代之前善书者多不以书名,大部分汉魏碑刻不知书者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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