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在日本投降后一个半月,今天,说是修理锅炉,这里全市停电。早晨下过一阵雨,傍晚天气骤然转寒,我踏着微湿的马路,到某街去访友。天空一片黑,两旁店铺里的灯光照不亮宽阔的人行道。我走在寥寥的行人中间;单薄的衣衫抵不住冷风的袭击,我接连打了两个寒噤。“秋天真的来了,”我低声说。我受不住这冷静,我想用人声来给这周围添一点温暖。没有用,我这微弱的声音冲不破眼前的静寂和阴暗。
我转到所谓“精神堡垒”,在那个广场上正摊开一片寒冷和荒凉。人们埋着头匆匆走过,我只看见一些黑影。他们显得多么瘦小,多么孤单。
我在一个街口站住了。我忽然想起,这里正是我一个半月前看人们狂欢时站的地方。不止一次,不止一天,人们围聚在这里,笑着,叫着,跳着,闹着,小孩跟着吉普车跑,大人举起手欢呼。我也曾跟着他们欢笑过。但是现在,今天,在这个停电的暗夜里,我找不到笑声了。那些人,那些欢笑到哪里去了呢?
“先生,我们是从桂林逃难来的……”一个老太婆用痛苦的声音说,一只枯瘦的手伸到我面前来了。
我把手伸进长衫袋里去,一张钞票也没有。我只好坦白地摇摇头说:“没有。”
“先生,我们是从桂林逃难出来的……”她仍旧伸着手,说着重复的话。我没法打发她走,我只好自己逃开了。
我看见了亮光,我听见了人声!
“相因卖,相因卖,五百块钱……三百块钱……一百块钱……”
电石灯的臭味随着寒风扑到我的鼻端来。从那些带笑的嘴唇里发出了哀叫似的声音。一个大肚皮的女人坐在矮凳上,用沉滞的目光望着她面前一堆卖不出去的东西。
“你哪天走?”我旁边一个人在问他的朋友。
“走不了。船票哪有我们老百姓的份!”另一个人回答。
“想办法罢。当黄鱼行吗?”
“我有个亲戚当黄鱼,上了船给人抓下来了。”
“你还好,你走不了,在四川多住几个月,也不愁没有饭吃。我下个月再走不动,那就要饿饭了。想不到胜利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句话有点刺耳。我转过头去看那个说话的人。那是一张普通的面孔,高颧骨,小眼睛,脸色青白。我的眼光投到他的脸上,他吃了一惊,立刻把身子让开,站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我是在做梦么?才只一个半月!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一切全变了?那些天我的心多么暖!今夜,我的身子在寒风中打颤了。
我到了友人家。男主人正在颤摇的烛光下向一位客人发议论。
“……胜利只是一个开始,它并不是结束。它并没有给我们解决一切的问题,而且它给我们带来了更多的问题。现在决不是应该欢笑的时候……”
我进门后便听到这样的话。
1945年9月30日在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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