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地处赣西的荒凉山乡，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千百年来，她仍然面貌依旧，黄土地上，稀稀朗朗地长着那并不茂盛的禾苗和菜蔬，尽管雨水充足，阳光和煦，也总是未能带给人们富贵和幸福。只有那并不需要农民们耕作的大片山林，才无意中显示出大地向人们的奉献，每当夜深人静或冬日

的清晨，从她那如雷的林涛呼啸中，似乎能听见她在向乡民们诉说：你看，林木

参天，溪流淙淙，世外桃源，何异于此！

这是一群贫穷而勤劳的乡民，他们世世代代卜居在这里，辛苦地耕耘着，劳碌着。春夏秋冬，朝去暮来，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莳田、耘禾、车水、收割，紧接着，又顶着毒辣的太阳，赶栽晚稻；缺水的山田，只能插种红薯苗，就连巴掌大小的田头地角，也要种些豆角之类的菜蔬。农民们早晨踩着露水出门，晚上拖着疲惫的脚步归来，菜油灯下，就着木制的脚盆，舀一瓢滚水烫脚，然后吃一大碗或稀或浓的番薯南瓜饭。遇上农忙时，能吃上一顿杂有大量番薯丝的糙米饭已够得上蛮好。肚皮填饱，为省灯油，匆匆吹灯睡觉，身体好一些的精壮汉子，也有的会就着星光，一边抽抽黄烟，一边聊天讲古。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打发着时光。是啊，他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习以为常。

然而，贫苦乡民自有贫苦乡民的苦和乐，贫瘠的山乡有时也会被一些波澜所惊扰，所震撼。

1921 年夏，在赣西——江西新余县二北岗乡章塘村，这个距县城尚有三十公里路程的穷乡僻壤，正发生一件惊动三乡五里，在当地可以视作为光宗耀祖、惊天动地并且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本族少年傅瑞麟，一举高中南昌省立第一师范！

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新余傅氏宗族，自有族谱记载的宣教公起始，迄至三十六世傅天纯、三十七世傅文苡，虽子孙繁衍，脉络相传，也算香火鼎盛，然数百年来，族谱上竟没有一笔关于傅氏家族入仕为官的记录。傅氏宗族在新余亦属大姓望族，方圆数十里仅傅姓就有六七十个村庄，二三千户，一两万人，可谓人丁兴旺，子子孙孙就这样浑浑噩噩，繁衍生息，从族长到儿孙辈无不盼着傅家子弟中有出人头地者，以光耀列祖列宗。如今，此人应在三十八世孙傅中洲（瑞麟）身上，他小小年纪就考取省立第一师范，须知当时从县到府到省城，这堂堂省立第一师范乃江西最高学府，而且是官办的！此事如何不叫傅氏家族男女老少激动不已，欣喜万分，一夜间，喜讯传遍了“傅氏十伦堂”所属的十村傅姓，族长和长辈们经过商议，决定次日游乡庆贺！

新余乡俗，大凡喜庆事，有放爆竹，敲锣打鼓，张灯结彩，酒宴请客以及有钱人家请戏班子唱戏等不同程度的庆贺方式，而采取游乡志庆则是平常人家最高最光彩的喜庆方式了。族长和长辈们考虑的是，瑞麟入省立第一师范，无异于前清时候中了举人，这北岗方圆数十里尚无他姓可以与此匹敌，游遍四里八乡也不怕人说闲话，人家只有眼红的份儿！再者游乡庆贺也正好振振族威，今后看有谁敢小看了俺们傅姓人，三则游乡也为给瑞麟壮行色，这个崽俚子将来必能成大器，做大官，傅姓崛起就指望瑞麟了。

一大早，瑞麟的叔叔傅财和一家就忙开了。自瑞麟的父亲傅聚和只身流落南昌后，傅财和种着几分薄田，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平时总是阴沉的脸今日也露出了少有的欣喜。他穿了一件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白洋布褂，下着青布裤子，还特意穿上一双只有过年才穿的白底布鞋，一进厅堂，发现早饭还没上桌，立刻以老太爷式的口气吆喝正在厨房忙活的婆子。

“你手脚不会快点吗？日头都上三竿了，等会儿人都来了！”

“就来了，就来了！”瑞麟的婶婶也满心喜悦，今早特地为侄儿煮了一锅饭，

煎了两个荷包蛋，她知道，这一出去游乡就得到下昼才能返回。

此刻，一个眉清目秀，略显瘦弱，营养明显不足的少年正在光线过暗的房里默神。他就是今日要游乡的主人公傅瑞麟。

傅瑞麟，又名傅中洲，小名长生；这年十七岁。

傅瑞麟抑制住自己激动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这两天的经历太令他难以预料，他一下子还难以适应从疲劳、困苦、饥饿忽而掉进热情的旋涡里这样一个急剧的变化，一切还似乎在遥远的梦中那样令人难以置信。

他这次回到故乡新余不是来报喜的，而是来借钱的。

他仍清晰地记得患肺病卧床不起的父亲的叮嘱： “麟儿，你回去就说家父贫病，无力供你读书，请叔叔伯伯公公婆婆看在祖宗的面子上，借十块钱，等你读书出来赚了钱再还……”母亲，这个童养媳出身的能干而又善良的女性，也絮絮叨叨地交代：“饿了就吃这几块饼，还有那一包番薯干，渴了就上门讨口水喝，路上要当心。唉，作孽哟，点点子大，就要回老家借债。”然而，乐观又开通的母亲此时仍掩饰不住对儿子的满意骄傲之情，“借钱哇清楚，我们是有借有还，我们将来还得起——”

瑞麟还清楚地记得，他起了个大早，赤着脚从南昌动身，经过青云谱时，还特意绕到八大山人朱耷的住地附近逗留游览了一番，只是不得其门而入，而远远在外观望了一阵，又匆匆上路了。他心里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到这里来仔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