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西垂,红霞漫天。如血的夕照,辉映着同样血色苍茫的扬州城。
洗碗小厮白食易从一大盆不见油星的碗碟和脏水中抬起头来,深呼了一口气。已经是第十天了。
他用右手按了按因饥饿而抽搐痉挛的胃部,勉力提起洗碗盆,向厨房走去。虽然从洗碗的水池到厨房不过数十步的距离,但他脚底虚浮、眼冒金星,途中连闪了几个踉跄。他知道,如果再不吃点东西,自己绝对撑不下去了。
今天,已经是扬州城枕戈泣血,被重重围困的第十天了。白食易三日两夜粒米未进,全靠喝清水勉强支撑,此刻已饿得前心贴后背,恨不得眼前的一切统统变成食物,一口气全塞进咕咕叫的肚子里。
好不容易将沉重的洗碗盆端进厨房,白食易赶忙找了张椅子坐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里告诫自个道:“宜静不宜动,宜静不宜动。没事少动,也能省下几分力气。”
这时蒸笼里飘出一阵蒸馒头的香气,白食易咽了咽口水,站起身走到屉笼前,掀开笼盖一瞅,十个雪白的馒头盛在屉格上,热气腾腾,诱人的香味扑面而来。他见四下里无人,伸出手指捏了捏馒头,只觉松软绵滑、弹性十足,忍不住便要撕下一小块来,填一填空然无物的五脏庙。可是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脑海里坚决地喊着:“不,绝不能!这些馒头是给史阁部和诸位将军吃的,如果他们饿坏了,扬州城就守不住了。我只是一个洗碗的小厮,就算饿死也算不了什么。白食易啊白食易,这点骨气你还是要有的!” 一念及此,白食易毅然盖上笼盖,转身坐回木椅,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地面,心里琢磨着去哪里找些吃的,好歹先糊弄一下胃。这胃酸直往上冒,实在是太难受了。
忽然,他眼睛一亮,只见一只蚂蚁正从桌脚处慢慢地朝门口爬去。蚂蚁!在这个除了十个馒头外,再无任何食物的厨房里,竟然有蚂蚁。
白食易兴奋地站起来,蹑手蹑脚踱过去,俯下身子,跟在蚂蚁后面,向厨房门口走去。这是一只寻常的褐蚁,循着同伴留下的气味在地上弯来直去地爬着,穿过柴堆,爬过碎石地,又转过几道月牙门,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栽满琼花、芍药、银杏的庭园中。 .
白食易知道这里是督师府的后花园,与厨房隔了好几进远,自己身份卑微,平时是绝不敢擅入后花园的。但此际城防吃紧,府里的家丁和花园的园丁,都跟着史大人上城头助防了,也没人理会一个杂役进了后花园这等小事。
那只褐蚁爬到一个土堆上停了下来,白食易凑近一瞧,登时喜上眉梢,土堆上密密麻麻攒聚着大团的蚁群,正在蠕蠕而动。他连忙折了一根树枝,掰去权丫,放进嘴里用口水濡湿了,而后将沾满唾液的树枝插入土堆中。蚁群闻到口水味,沿着树枝蜂拥而上,不一时就挤满了树枝。白食易拔出树枝,送入口中,也不咀嚼,和着口水将无数蚂蚁直咽入肚。但觉满嘴酸酸涩涩,滋味难以言表。
腹中有了蚂蚁略微垫底,白食易精神稍稍为之一振,心想群蚁齐集,土堆下必有食物,当即又折了一根较粗的树枝,向土堆深处用力挖去。
挖得数尺,树枝底部触感柔软,似有一大块肉团埋于土下。白食易颇为高兴,心想别说是狗肉鸦肉,哪怕是老鼠肉,都可以饱餐一顿了。急忙撇去浮土,探手将肉团拽了出来。定睛一看,霎时间魂飞魄散,惊骇得失声大叫起来。土堆下掩埋的,竟然是一具腐烂的婴儿尸首。
白食易面如土色,跌坐在地,想起适才吃的蚂蚁,原来是聚在一起啃食尸肉,不由得恶心难当,伸指入喉死命猛抠,想将蚂蚁呕吐出来。可怜除了几摊酸水,干瘪的肚子再不能吐出什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轻叱道:“傻瓜。这儿是花园,饿极了,你难道不会吃花吗?吃蚂蚁,多恶心呀!”
白食易转过脸,见到一位白衣少女坐在石亭中,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少女双眸如星、修眉端鼻,容色照人,如新月初露,又似白玉映波。夕阳的粼粼金晖洒在她轻纱般的白衣上,映得柔肤之下隐隐透出桃晕之色。琼花瓣瓣飞扬,随风落在她的长发上、削肩上、倩影上,花衬花容,美若朝华,于晚霞绚烂中嫣然绽放。
白食易目为之眩、心为之夺,隔了片刻,才定了定神,回道:“这位姑娘,吃蚂蚁本来倒没什么,你可曾听过一句俗语,叫作‘宁吃蚂蚁上千,莫吃苍蝇半边’?吃蚂蚁能串七经走八脉、治病强身,妙处多多。狗熊和穿山甲天天吃蚂蚁,所以才那么强壮。可惜这里只能找到褐色蚂蚁,若能寻到大个头的黑蚂蚁,那更补哩。只是我没料到刚才吃的那些蚂蚁,竟然噬过人尸,那就恶心得很了。倒是我要请教姑娘,花,可怎么吃?”
少女纤指轻舒,拈起几瓣琼花,道:“屈原曾有诗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可见花馔由来已久。百花芬芳,桃红菊黄,各有各的食法。譬如这琼花,瓣大而厚,柔润莹泽,最宜用冰糖隔水清炖,润肺解毒。或者制成琼花饼、酿成琼花露,也是极可口的饮食。只可惜眼下清军围城,这许多讲究都顾不上了。你过来,我请你尝尝清水琼花。”说着向白食易招招手。P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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