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军旗红:邢坚成军旅回忆录》:
一、入伍
指导员王太玉的双臂有力地挥动着,时而短促时而舒缓,在90名新兵面前舞出一种艺术,舞出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雄伟的井冈山
八一军旗红。
开天辟地第一回,
人民有了子弟兵
……”
胸腔发出的声音,年轻有力,感染着在场的每个人。原来沉寂破旧的车站由此注满了青春活力,气氛欢快得令人激动。
这一幕发生在1976年2月24日的上午,发生在温州市文成县城的汽车站。锣鼓惊天动地,口号声此起彼伏,南方早春的阳光,热烈执着地亲吻着我们的脸庞,令这群穿着棉衣棉裤、头戴大棉帽的新兵,个个汗流浃背,满脸油光闪亮。队列中的个别人开始抓耳挠腮,不时推拉着头上的帽子。王指导员在众老百姓近距离的观察中,充分展示了部队政工干部的风采,留下接兵部队的良好形象。在做完动员报告后,命令队伍解散,让新兵与送行的家人做最后道别,十分钟后准时上车开拔。
为数不多的青涩少女夹杂在人堆中,一律的女便军服,不变的羊角辫,羞答答地闪动在人群背后,从缝隙中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略带红晕的脸孔,肤肌细嫩如出水芙蓉,即使小资产阶级的美学观在严肃的大环境下一片肃杀,也决难掩饰江南少女风情万种的姣美如画。这些自称是同学或亲戚的姑娘,不敢写在脸上的内心真实是送别自己即将远行的白马王子,或尚未表露有待日后再续情缘的心仪男人。新兵中,唯独有一个是结过婚的,姓季,来自大凿区金炉公社。季姓战友的妻子个子不高,外地人,不光结实也还大方,充满电影中妻子送郎上前线的激情,真实得如同《柳堡的故事》。而这老兄有些胆怯,目光游离,始终与女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此刻,他或许想到更多的是自己是一名战士而不是一个丈夫,军纪的严肃,肩上的使命,在他脸上刻出冰霜一片。
父母亲与我的一群兄弟,伫立于离车稍远的一处不显眼的墙角,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一阵大头皮鞋与地面叩击的“啪啪”声响,将我送到家人面前。头上用红绸扎着一对冲天羊角辫的四岁外甥女,平日最喜欢我抱,爱骑在舅舅脖子上大呼小叫,如今见到一身戎装的我,竟是莫名的陌生和惊恐,缩着身子直往外婆怀里钻……
一家子围在一起没有更多的话。父亲邢福庄,当年是稽垟公社书记。54岁的他,苍老精瘦,背微驼着,半秃的脑顶终年戴着一顶劣质的呢帽,帽檐下一双深陷的眼睛,闪动着鹰一般的锐利目光。我从小就害怕这双眼睛,一直到20岁还是不敢正视。这位1946年入党,1949年担任汇溪乡乡长的工农干部,对党的事业有着布尔什维克百分之百的赤诚。“文化大革命”时,仅读过半年私塾、放羊娃出身的父亲,在这汹涌如洪流的运动中,战战兢兢,无所适从,既不知道怎样做又不知道怎样说。1967年,时任石垟公社书记的父亲被造反派戴上高帽,挂着名字上打着红叉的木牌,站在台上接受批判。12岁的我瞒着母亲,从五里外的石垟林场跑到批斗现场,躲在一堆柴禾旁,盯着被两名大汉按着头的父亲,当时的场景和父亲不卑不亢的声音至今我都忘不了。
屈辱的日子,无法躲避的现实,父亲曾想到过辞职,重拾篾匠旧业,远离这泥潭、旋涡。在与母亲的谈话中,甚至直截了当地提到要了断生命,彻底终结这场梦魇。但父亲自然知道这种行为将带来的后果,也放心不下七个六至十四岁的儿女。在那以“英雄母亲”为自豪的年代,我拥有一个姐姐六个兄弟的族群,名字一律打上共和国的烙印。姐姐建华,我与孪生哥哥为建文、建成(人伍后改为坚成),其余兄弟分别是建林、建军(后改为建忠)、建平,以至于1962年生了六弟,恰逢困难时期,已经没有可建设的名字好取了,姑且就叫碎平。“碎”字在文成方言中代表“小”的意思,言下之义是“建平之弟”或“小建平”,委实是有点委屈六弟了。兄弟中属我长得壮实,壮实的孩子自然能吃,每每用餐引发兄弟们的“抗议”。不仅如此,我还是个十足的淘气鬼。今天掏鸟窝踩了张家的屋顶瓦片,明日捉迷藏打破了李家孩子的脑袋……各种形式的告状,令陷入政治泥潭中遭受灭顶之灾的父亲怒不可遏,长期积蓄在内心的压抑、愤懑,终于在儿子身上找到了发泄,棍棒、耳光,在我身上留下青紫一片。十岁出头的我,倔强得很,从不求饶,也不痛哭,咬牙忍受,或者一头跑出家门……父亲在我心上留下的是威严冷酷,我幼小的内心一直抗拒着父亲。1975年的冬季,插队已满两年的我,以那个年代一米七男子标准身高的赳赳体格,通过了所有的应征体检。一向不怎么把我当一回事的父亲,认真找我谈了一次话,意思是说东北太远、太冷、太艰苦,要我慎重考虑。我说已经考虑好了,谁也阻拦不了我当兵的决心。那个年月,交通滞后,信息闭塞,东北这个陌生的地方,给人的印象是远隔千山万水的冰天雪地,家人对这未知世界的担忧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父亲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叹了口气……
集合的哨声骤然响起,十分钟的告别时间已到。王指导员那嘶哑的东北口音在催促新兵上车:“集合,动作快点!”
我急急朝前走了几步,身后是小弟的哭声:“再也见不着成哥了……”
“乌鸦嘴!”父亲怒吼了一句。
小弟原本是无意的,表达的是哥哥去当兵再也不可能天天相见了,而亲人分离最忌讳的就是这些词不达意的表述,小弟的意思也可以理解为:成哥再也不会与我们一起了……突然间,我有了一种悲壮!这种悲壮,有类似经历的人,常会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诗句来形容诀别的心情。当年太子丹与高渐离在易水旁送荆柯赴秦,荆柯附着高渐离的击筑,唱出了这首悲壮的《易水歌》,铸就几千年经久不衰的英雄绝唱。此刻,我感到更多的是责任,一种说不清的责任,沉重得令人窒息。我转过头,母亲和众兄弟在不断抹泪,父亲朝我挥挥手,清晰可见他眼里那层薄薄的泪花。我第一次发现父亲那令人生畏的目光里,透出的是如山的父爱。
车头扎着大红花的客车,沿着蜿蜒而下的飞云江,在狭窄的砂石公路上不急不慢地行驶着。两岸青山,一江碧水,更有竹筏扁舟顺流而下。车窗外,一两簇早开的杜鹃花,在悬崖上探出火红的小脑袋,于微风中摇曳出百态千姿。家乡美丽的山水,任何文学家的语言,画家的彩笔,都无法贴切描述出她的如诗如画,哪怕是万分之一。我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那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种深深的眷恋让我双眼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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