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南，广西凌云人，现供职于《广西文学》，担任编辑部主任职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小说散发在《花城》《作家》《美文》《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等刊物，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散文集《穿过圩场》、长篇纪实散文《后龙村扶贫记》，曾获第八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第四届三毛散文奖。

◎试 读

在时间皱褶里 

一 

在这之前，老家龙洞只是父亲嘴里偶尔的只言片 语，像裂开的一道缝，在幽远狭长的时间深处，隔着 几百年的距离，我窥见罗氏先祖的浮光掠影，像一部 传奇。 有关龙洞，父亲知道多少？我没问，没想过要 问。我的年轻让我的目光和我的心无暇于这些。我终 日忙碌，埋头奔跑，在家乡之外疲于奔命。我像一只 候鸟，只在每年的几个重要传统节日停栖在父母身旁 几天。我总以为时间还有很长，长到我每次回到那个 名叫逻楼的小镇，都会看到父亲母亲迎过来的温暖 笑脸。 父亲却走了。一切猝不及防。我甚至来不及赶 到，看他最后一眼。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春节，全家人围坐在火盆旁，木炭通红，暖意融 融。我们全都笑呵呵的，看父亲试穿我买回来的大衣。父亲张开双臂， 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任凭他的子女在他身上扯扯拍拍。父亲上下打量自 己，也笑呵呵的。他略带遗憾地说，暖是暖了，可惜太重。 大衣厚实，里面还衬有一层厚厚的绒毛，我买它的时候，光想着它 的暖了。我说，那明年我再买一件暖而轻的吧。 可是没有明年了。那年春节过后不久，父亲就离开了我们。 我很惊慌，第一次看到时间的短促，短促到，猝不及防。 父亲这一脉共有六个兄弟一个姐姐，他们都已走在父亲前头。父亲 一走，他们这一辈人便只剩下母亲和满婶。两个外姓女子，守着罗家， 老成了罗家最后的掌门人。 关于龙洞，母亲和满婶知之不多，从嫁进罗家那天开始，她们一直 生活在逻楼，在那个远离龙洞的小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们是 罗家媳妇，却不是龙洞媳妇。 只有父亲知道龙洞，他曾无数次牵着祖父的衣角往返于龙洞与逻楼 之间。他是脉，一头连着龙洞，一头连着逻楼。罗氏先祖的气息通过他， 源源不断流到罗氏后人那里。对我们来说，只要父亲在，龙洞就不会远。 父亲一直在。我们便都习惯了一推开家门就看到他笑意盈盈的脸。 哥哥姐姐们谁也没有想过要沿着父亲溯流而上寻找龙洞，他们和我一样， 目光和心都太忙碌。我们无暇于这些，甚至无暇坐下来和父亲好好说一 说话。我们总以为时间还有很长，父亲会永远坐在家里等我们回来。 父亲却走了。一切猝不及防。我们与龙洞的联系蓦然断开，像两块 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大陆板块，父亲一放手，我们就被强力推开，阻隔 在时光之外。没有父亲，我们无从触摸先祖的气息。 

龙洞彻底像一个谜，存放在某一处我们不知道的安静角落里。 

二 

从我出生，睁开眼就感受到逻楼特有的温暖阳光。祖母、父亲母亲、 伯叔姑婶、哥哥姐姐，围挤在我生活里，满满当当。我以为生活从来就 是这个样子，我们罗氏和逻楼这座古老的小镇一样，在桂西北的大石山 区里，祖祖辈辈，天长地远。 我没见过祖父，他在我还没出生时就去世了。从我记事起，祖母就 老得脸上满是皱纹。她和姑妈坐在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没日没夜织 土布。蓝格子黑格子白格子的土布一匹匹从织布机里摇出来，又一匹匹 被背到市场上卖。 祖母脾气很坏，她时常眨巴着流着眼泪和糊着眼屎的眼，用拐杖敲 击地面大声咒骂。大人们置若罔闻，埋头继续手上的活儿，小孩子们则 像遇到猫的老鼠，小心翼翼地绕着她走。祖母没有对手，便一个人蹲到 屋后厕所旁的大树下悲声痛哭。她把自己的委屈哭成曲调，哀婉无望， 像一只手，伸进旁人胸腔，死死揪住心脏不放，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很多年后，当大多数的壮族女子都丧失了哭 唱这一表达悲伤的传统功能，祖母的曲调仍在，它氤氲在我胸间，长久 萦绕徘徊。 大多数时候，祖母是在骂祖父，骂他是骗子。祖父曾对祖母说，他 家里有很多银圆，多得要用摇相①晒。我们家也有摇相。那种直径能达两米的竹器，别人家都是晒谷子或玉米用，在我们家，摇相却多了一项功能——床。白天，摇相里装的是 我们家的稻谷或玉米，在前院的晒坝上，瘫躺在炙热的阳光下暴晒，黄 灿灿白晃晃的，灼人双眼。晚上，摇相里装的是我们家的孩子，他们瘫 躺在火塘旁或神龛前的泥地上，在宽敞的摇相里，自由辗转嬉戏，最后 累了，才睡成一只只酣甜的虾公。 一摇相的银圆该是怎样的壮观？我们小孩子用稚嫩的脑袋想象不出 来，它们会不会像那些炙晒在阳光下的稻谷或玉米，也会发出灼人双眼 的光芒？每当这种时候，龙洞就会从那个遥远的陌生地方潜过来，在我 们家低矮破旧的茅草房里，摊成一地黄灿灿白晃晃的稻谷或玉米，就像 多得数不清吃不完的松软喷香的米饭摊满我们家的锅碗瓢盆，让我们心 醉神迷。 父亲还在世时，我曾跟他提到这段往事。父亲说，祖父倒也不是骗 祖母，祖父家也曾是大户人家，用摇相晒银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 娶祖母的时候，祖父家就已经败落了。 祖父背井离乡来到逻楼的时候是多少岁？我没问父亲。只知道祖父 一到逻楼就给一黄姓大户人家帮工。祖父勤劳实诚又相貌堂堂，深得主 家的喜爱，便把最疼爱的小女儿许配给了他。黄家有十一个女儿，最受 疼爱的小女儿就是我的祖母。 祖母的父亲，我的曾外祖父想把小女儿留在身边，因此尽管家里已 经有几个儿子，他仍然招了上门女婿，他让女儿女婿住到家里，和儿子 享受同样的待遇。只是好景不长，曾外祖父去世后，他的几个儿子—— 我祖母的几个哥哥，就把祖母和祖父以及他们的孩子赶出了家门。祖父 没有办法，只能另择宅地，他掏出所有的积蓄，建了一座茅草房用以安 置他众多的子女。 

一个上门女婿的尴尬和痛处，从祖父那里，像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波及父辈那里，再波及我们这里——只不过，我们的感受不会有父辈深， 更不会有祖父深。我们离那段历史终究更远些，或许，大的哥哥和姐姐 们感受会比我更深，他们毕竟比我年长十几二十岁，在我，便只隐约闻 见那其中的刀光剑影。那些有关住宅地的纷争，以及亲人间长年累月的 嫌隙，在我童年记忆里只是一些印记。它们真切存在，却模糊不清。 时间会淡化一切，就算仇恨也不例外。 祖母怎么会不知道祖父并没有骗她呢，只是生活太苦，她委屈愤懑， 她心里有恨。她一个备受宠爱的大户人家女儿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就算 把所有的嫁妆一件一件当掉，就算没日没夜织布卖也填不饱肚子。 我不知道祖父跟祖母提起龙洞那些晒在摇相里的银圆时心里想的是 什么，他是缅怀过去优越的日子？还是和我们这些小孩子一样，饿得受 不了了，就想象能拥有多得数不清吃不完的松软喷香的米饭来安慰自己 的肚子？ 在罗氏漫长的贫困日子里，龙洞一次次伴随祖母的哀婉哭唱出现在 我们脑际，它不再是祖父嘴里的一摇相银圆，它早化身为多得数不清吃 不完的松软喷香的米饭，无数次撩拨我们空荡荡的稚嫩的胃。 

① 摇相，桂西方言，一种竹篾编的竹器，晒谷子用。 

目 录

001 药这种东西

019 马兰花开二十一

035 愈 合

051 将一堵墙砌完

065 然 鲁

085 启 芳

103 九 银

129 水之上

143 黑 洞

153 豁 口

175 在时间皱褶里

191 从这里到那里

207 一米有多远

223 寻找光的人

229 美好合渣

233 奔向那地

241 从德保到德保

245 遇见合山

249 迷路的孩子

255 朝着光的方向奔跑

261 后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