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宏， 198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后在复旦大学获硕士、博士学位，现为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生导师、全国古籍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委 员、法国亚洲学会会员。主要从事版本目录学、文学文献学、美术文献与美术史的教学与研究。著有《沈周年谱》《史记精读》《东亚汉籍版本学初探》等，合编《古籍印本鉴定概 说》《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

第一章

两宋遗痕：

文献记载与实物遗存的苏州最早期刻书

中国发明的雕版印刷技术，至晚在五代时期，已经流行于苏州地区。据北宋官修类书《册府元龟》卷六〇八《学校部·刊校》记载，后唐时期，“宰相冯道、李愚重经学，因言：汉时崇儒，有三字石经。唐朝亦于国学刊刻。今朝廷日不暇给，无能别有刊立。尝见吴、蜀之人，鬻印板文字，色类绝多，终不及经典。如经典校定，雕摹流行，深益于文教矣”aa.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六〇八“刊校”条，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873—1874页。

。这段文字，常被引作五代时期名臣冯道倡导以雕版方式刊行儒家经典的主要证据。其实从雕版印刷技术的角度看，其中“尝见吴、蜀之人，鬻印板文字，色类绝多，终不及经典”诸语，提示的信息更值得关注：比后唐开雕五经更早，在吴和蜀两个地方，已经出现了用雕版印刷方式制作的各类文字性作品，而且它们都已进入流通领域，是可以买卖的。这些“印板文字”，在冯道等看来，唯一的缺陷是没有刻印儒家经典。其中的“吴”，研究者认为从实际来看，最有可能的是苏州bb.张剑光《唐五代江南工商业布局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14页。

。苏州人售卖文字印刷品，种类颇多，且为后唐朝廷所知，说明苏州的印刷业在当时已有超越本地的名声。

当然，从刻书史的角度看，真正使苏州脱颖而出的时代，是两宋时期。其中北宋时期的苏州刻书，具有奠基性的重要意义。

第一节.瑞光寺塔佛经、李杜别集和北宋苏州刻本

北宋时期的苏州，经济发展很快。史载晚唐至北宋末年，苏州局势平稳，“自长庆讫宣和，更七代、三百年，吴人老死不见兵革，覆露生养，至四十三万家”aa.范成大《吴郡志》卷三十三《郭外寺》，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93页。

。时人朱长文记载，苏州“境无剧盗，里无奸凶，可谓天下之乐土也。顾其民，崇栋宇，丰庖厨，嫁娶丧葬，奢厚逾度”。bb.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上《物产》，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1页。

经济的发展，使地方政府的财力日益充盈，为刊刻图书奠定了坚实基础，北宋时期苏州可考的刻书有十馀种，大多是由官方主持刊刻，内容涉及佛教典籍、方志文献及文人别集，其中不少为流传至今的祖本，为中华文化的传承和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

一、以《大随求陀罗尼经咒》为代表的佛经刊刻

六朝以来，苏州就是东南佛教中心之一，虽然唐末战乱中寺院损毁颇多，但在吴越钱氏政权的大力提倡下，佛教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苏州现存的佛塔也大多修建于这一时期。北宋时期苏州的寺院达一百三十九处之多，正如朱长文所云：“唐季盗起，吴门之内，寺宇多遭焚剽。钱氏帅吴，崇向尤至。于是，修旧图新，百堵皆作，竭其力以趋之，唯恐不及。郡之内外，胜刹相望，故其流风馀俗，久而不衰。民莫不喜蠲财以施僧，华屋邃庑，斋馔丰洁，四方莫能及也。”苏州的寺院中，北宋时期就有编纂刊刻佛教典籍的记载。如承天寺中的永安禅院，旧号弥陀院，“初，太宗朝以藏经镂本，有余杭道原禅师者，诣阙借版印造。景德中，又以太宗御制四帙，及新译经一十四帙并赐之。道原既归，藏于此院。大中祥符八年，又编修《景德传灯录》以进，敕赐今额。”cc.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中《寺院》，第30—31页。

北宋时期苏州地区刊刻的佛教典籍，至今尚存的有《大随求陀罗尼经咒》和《佛顶心观世音菩萨大陀罗尼经》等。

《大随求陀罗尼经咒》始刊于北宋咸平四年（1001），为苏州现存最早的刻本实物，1978年在苏州瑞光寺塔发现，现藏于苏州博物馆。经咒匡高44.5厘米，广36.1厘米，是一件单叶文献，皮纸刻印，中心刻跏趺于莲台之上的释迦牟尼像，以释迦牟尼像为中心，按顺时针方向由内而外环刻汉文经咒，共二十七圈，四角刻脚踏飞云的四大天王像。经文下部正中的长方形框内刻有“剑南西川城都府净众寺讲经论持念赐紫义超同募缘传法沙门蕴仁……同入缘男弟子张日宣……同入缘女弟子沈三娘……”，最后落款为“咸平四年十一月.日杭州赵宗霸开”。还有左右边款各一道。（图1-1-1）右边款共九十九字，全文为：

朝请大夫给事中知苏州军州事清河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柱国赐紫金鱼袋张去华，朝奉郎守尚书兵部郎中通判军州事赐绯鱼袋查陶，守尚书屯田员外郎监苏州清酒务张振，太子中允监税赐绯鱼袋李德锳，著作佐郎签署节察判官厅公事崔端。

左边款共九十六字，全文为：

大理寺丞知长洲县事王允己，节度掌书记彭愈，节度推官周允中，观察推官程瓘，录事参军宋有基，司户参军纪士衡，权司理参军刘庶幾，守吴县令班绚，守吴县主簿李宗道，权知白州郭用之，相州观察推官周植，内品监税李德嵩，进士郭宗孟书。

由上述信息可以看出，瑞光寺塔出土的这部《大随求陀罗尼经咒》，当是翻刻自唐末剑南西川成都府净众寺刻本，但雕刻的刀法、花纹、线条，较唐末五代时的同类制品，水准都要高得多。aa.李致忠《北宋版印实录与文献记录》，《文献》2007年第2期。

列名于上的有苏州以及长洲县、吴县的十八位大小官员，以当时苏州的最高军政长官知苏州军州事张去华领衔，可见为官刻无疑。唐宋间善男信女为消灾祈福多请刻《大随求陀罗尼经咒》，这可能也是张去华等人请刻此经的原因。据明王鏊《姑苏志》载，张去华为咸平二年（999）自知杭州徙苏州，咸平四年尚在任，与《大随求陀罗尼经咒》上的落款时间相合。“杭州赵宗霸开”的记载有两种可能，一是此经由苏州拿到杭州，由赵宗霸代为刻印；二是请了杭州人赵宗霸到苏州刻印。苏州和杭州相距不远，且有大运河，交通便利，再加上张去华先知杭州再知苏州，对苏杭两地比较熟悉，无论是到杭州请赵宗霸刊刻，还是请赵宗霸来苏州刊刻，都在情理之中bb.叶瑞宝《瑞光塔发现咸平本〈大随求陀罗尼〉经刻印地区的探讨》，《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2期。

。

和《大随求陀罗尼经咒》同时出土的还有两部雕版印刷佛经。一为梵文《佛说普遍光明焰鬘清净炽盛思惟如意宝印心无能胜总持大明王大随求陀罗尼经咒》，高25厘米，宽21.2厘米，皮纸刻印。中央界一长方形双线匡栏，内绘佛教经变故事，栏内左、上、右三方，各镌墨线双圈四个，内绘黄道十二宫像。栏框外周横排梵文经文，计四十七行。经文左右两侧各镌线刻神像十四尊，合为二十八宿。上方绘花卉图案边饰，下方为题记，末镌“景德二年八月.日记”年款，因知此经咒刊于北宋景德年间。（图1-1-2）另一为《妙法莲华经》，原为七卷，存六卷（卷一至五，卷七）。卷轴装。卷一尺寸为16.9×273.5厘米，四百二十七行（五纸连接）；卷二尺寸为16.6×290厘米，四百五十九行（六纸连接）；卷三尺寸为16.5×272厘米，四百三十八行（五纸连接）；卷四尺寸为16.7×319厘米，五百二十二行（六纸连接）；卷五尺寸为16.8×311厘米，四百九十八行（六纸连接）；卷七尺寸为16.8×251厘米，四百十二行（五纸连接）。以上均每行二十四字。叶面不设边匡，字体书法端正，刻工精细，可与开宝间蜀刻官本相媲美。每卷以横长14至16厘米的碧纸为引首。（图1-1-3）卷前有朱题云：

天禧元年九月初五日，雍熙寺僧永宗转舍《妙法莲华经》一部七卷，入瑞光院新建多宝佛塔相轮珠内，所其（祈）福利，上报四恩，下资三有，若有瞻礼顶戴口，舍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题记中的雍熙寺为当时苏州城内著名寺院，原名流水寺，在北宋雍熙年间改为雍熙寺，当时寺有华严、普贤和泗洲三个子院，“皆为讲教之所”aa.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中《寺院》，第33页。

。由题记可知，此经原为信徒舍于雍熙寺，后再由雍熙寺僧人转舍于瑞光院，那么此经刻印当在天禧元年（1017）九月以前。此经没有当时佛经刊本所常见的掌经沙门、功德主或施主，以及雕印经者的题名，经前也没有扉画，这在当时的佛经中是极其少见的，有可能是专门作为在佛教徒中流通的坊刻本经卷bb.苏州市文管会、苏州博物馆《谈瑞光寺塔的刻本〈妙法莲华经〉》，《文物》1979年第11期。

。瑞光塔出土的这部《妙法莲华经》为我国现存最早的佛经刻本之一，在中国古代印刷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佛说普遍光明焰鬘清净炽盛思惟如意宝印心无能胜总持大明王大随求陀罗尼经咒》和《妙法莲华经》在苏州刊刻，但能被信众供奉于瑞光塔，说明此类雕版印刷品在当时的苏州已经流传颇广。

除了以上介绍的瑞光寺塔出土的三件佛教经籍，现存北宋苏州刻佛经，还有一卷《佛顶心观世音菩萨大陀罗尼经》，也值得一说。该经是崇宁元年（1102）石处道刻本，匡高15.2厘米，全经二百三十八行，行十四字。开卷是佛说法图、观世音菩萨化僧解冤等扉画。初印精美，纸墨莹洁，为北宋刻书上乘之作。卷末镌发愿文云：

目.录

绪.论……………………………………………………………………001

第一章.两宋遗痕：文献记载与实物遗存的苏州最早期刻书………005第一节.瑞光寺塔佛经、李杜别集和北宋苏州刻本…………………005

第二节.以官刻为重心的南宋苏州刻书………………………………021

第三节.《碛砂藏》和苏州地区有组织大规模刻书的开始…………039

第二章.缓慢的发展：传世古籍中所见的元代苏州刻书……………057第一节.元代苏州官刻的实物遗存……………………………………058

第二节.现存的元代苏州私家刻书……………………………………067

第三节.大藏经之外元代苏州的佛书单刻……………………………075

第三章.徘徊的代价：明代前期苏州刻书业的萧条与复苏…………085第一节.洪武至永乐时期的苏州刻书和刻工…………………………088

第二节.洪熙至天顺时期苏州公私刻书的恢复………………………097

第三节.成化至弘治时期苏州私人刻书的突起………………………107

第四章.宋体字初现：明代中叶影响全国的苏州式刻本……………116第一节.明中期苏州式刻本的起源与初步发展………………………116

第二节.明中期苏州式刻本的兴盛及其影响…………………………136

第三节.明中期苏州的写刻本…………………………………………156

第五章.繁花似锦：晚明时代苏州的私刻与坊刻……………………164第一节.万历前后繁荣的苏州及其隆盛的书业………………………164

第二节. 晚明姑苏私刻坊刻的名家名作………………………………173

第三节.与杭州、南京、徽州互动的晚明苏刻………………………189

第六章.跨时代的接力：从明末汲古阁到清中叶扫叶山房…………199第一节.汲古阁与明末清初吴门刻书的几个侧面……………………199

第二节.汲古阁书版流转与琴川书屋、扫叶山房……………………237

第三节.集资私刻、书坊合刻与书业同业公会的萌芽………………248

第七章.苏式优雅：苏刻欧字与乾嘉时代的覆宋刻本………………263第一节.从“欧字”“软字”看优雅秀美的苏州写刻本……………263

第二节.苏州的覆宋刻本与乾嘉学术…………………………………284

第三节.嘉道时期的苏州私家刻书……………………………………304

第八章.夕阳馀晖：晚清民国时期固守传统的吴门雕版……………318第一节.江苏书局与苏州官刻的短暂复兴……………………………318

第二节.与雕版竞争的铅印石印落户苏州考…………………………338

第三节.清同光至民国时期苏州地区的刻书名家……………………348

第九章.“姑苏原板”何处觅：苏州刻书的世界影响………………361第一节.苏本声名在外与世界各地所藏苏州刻本……………………361

第二节.“姑苏原板”与境内外翻刻仿造的苏州本…………………373

第三节.起步于苏州的宋体字在东西方的流变………………………392

后.记……………………………………………………………………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