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 年,钱锺书在清华大学工字厅约见杨绛,推荐她 阅读法国生命哲学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探究个人内在 意识的绵延性特征及意志自由真实性的《时间与自由意志》 一书 ① ,这是一个富于象征意义的事件。它表明,钱锺书这 位主体形象为作家与古典文学研究者的文史名家对哲学的深 刻感应,及对西方哲学动态的敏锐把握,以至于在生命中最
重要的时刻,试图以此召唤与之应答的灵魂与声音。
钱锺书幼年的教育主要来自私塾和其伯父钱基成的家教学过《毛诗》等经典, 课后则畅读从书摊租来的《说唐》 《济公传》《七侠五义》及家藏《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小说。十一岁时,钱锺书入读无锡的四年制高等小学东林小学,自此进入现代教育体制,并开始接触西方文 学、西方学术。他在译学名篇《林纾的翻译》(提出了著名 的“化境”论)一文中介绍说: “商务印书馆发行的那两小 箱《林译小说丛书》是我十一二岁时的大发现,带领我进了 一个新天地,一个在《水浒》、《西游记》、《聊斋志异》 以外另辟的世界。”① 在近代以还的西学东渐史上,商务印 书馆在传播西方文明、促使中国人睁眼看世界等方面,发挥 了重要作用。钱锺书自承读了商务版的林译小说而增加了“学 习外国语文的兴趣”② 。十四岁时,即 1923 年,钱锺书考上 苏州桃坞中学。1927 年桃坞中学停办,钱锺书转入无锡辅仁中学。桃坞中学、辅仁中学均由美国圣公会创办。作为教会学 校,这两所中学都非常注重英语教学与西方文化传授。苏州 第四中学(前身为桃坞中学)的校史研究专家在《钱锺书与他就读的桃坞中学》一文中介绍说:学校以英文教学为特色,对学生英语学习有很高的 要求,不仅要求学生达到能看能写能讲的水平,还特别 注重发音的准确。学校规定,高中的英文课均由美籍教师教授,初中可由中国教师教授课。教学要求均从严、从难着手。以 20 世纪 30 年代的英文课程为例:学生初 一读《泰西三十轶事》、《泰西五十轶事》,初二读《天 方夜谭》, 初三读《人类的故事》, 高一读《格列佛游 记》, 高二读《罗宫艳史》, 高三读《威克斐牧师传》,
高三另有选科读《莎士比亚》著作。高中教学课本均用英文原版。以 20 世纪 30 年代的 高中历史课本为例:学生高一读美国海斯满编写的《世 界近代史》, 高二读海斯满编写的《世界中古上古史》, 当时在国内许多大学历史系一年级也以此为教材。 从以上介绍可见,民国时期的桃坞中学非常注重教授西 方文学、西方历史、世界历史以及宗教等方面的知识。西方 文学方面,有英国作家斯威夫特名著《格列佛游记》及莎士 比亚作品;西方历史方面,有《泰西三十轶事》《泰西五十 轶事》等;宗教故事方面,有《威克斐牧师传》;世界历史 范畴的教材颇为丰富, 包括《人类的故事》《世界近代史》《世 界中古上古史》等。《人类的故事》出版于 1921 年,英文 书名为 The Story of Mankind,作者为荷裔美国人庞龙(Hendrik Willem van Loon),该书以俏皮通俗的风格、开阔通贯的视 野,系统讲述了人类从远古直至 20 世纪的雄阔历史,特别关注新思想、科技发展和各方面的创新,提出了“作为宇宙飞船的地球”“世界是地球村”等理念,是一部引人入胜的 世界史教科书。钱锺书入读桃坞中学时, 《人类的故事》已出版两年,估计已被列入教材。在桃坞中学就读的四年间,钱锺书曾在该校学生刊物 《桃坞学期报》上发表多篇作品,包括《进化蠡见》(1926 年 1 月第九卷第一号)、《天择与种变》(译文,1926 年 7 月第九卷第二号)、《获狐辩》(1927 年 1 月第十卷第一号), 以及英文文章《 读报的乐趣》(The Delights of Reading Newspaper)等。《读报的乐趣》原载《桃坞学期报》1927 年 1 月第十卷第一号,与作者以文言撰写的《获狐辩》刊于 同一期,署名 Dzien Tsoong-su 。① 从《进化蠡见》《〈天择 与种变〉译余赘语》《读报的乐趣》等文可见,钱锺书对西 式学堂所传授的新思想及现代文明很有兴趣,也颇为擅长理 论思辨。此外, 从他对进化论的反思及对报纸功能的论证中,还可以发现他与西方哲学的最初接触。
在《读报的乐趣》一文中,钱锺书认为,他所生活的世 界正在经历剧变,政治革命、国际交流、内战与科学发明使 得当今世界不同于旧时代,这些变化尚未成为“确凿事实”(established facts)而被历史记录,因此,读者无法从史书 中看到时代的变化,作为新生的出版物,报纸能够随时告诉 我们“生活的露天圆形剧场”(amphitheatre of life)所正在发生的变化。文章的主轴即是将读史与读报的意义加以对照, 并对德国近代艺术史家里希特(Jean Paul Richter)与英国著 名哲学家培根(Francis Bacon)的观点进行了拓展。里希特 认为, “帕纳索斯山的视野比王座更开阔”① 。帕纳索斯山 是希腊中部山脉,主峰雄奇高耸,俯瞰平原大海,传说为 太阳神阿波罗与诗神缪斯的灵地。钱锺书推进里希特的观点 说,“报纸的视野比帕纳索斯山更宽广,它能对人们的行事 做人带来启迪”②。谈到阅读的益处, 培根的《论读书》(Of Studies ,按,王佐良译为《谈读书》)是很难绕过的经典, 钱锺书引用了他的著名论断“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风趣”,并引申指出,“读报使人富于远见,务实及擅于变通”③。培根是欧洲经验论哲学的创始人,开创了英国的唯物主 义经验论哲学传统,主张从直接经验中获取知识,重视实验 与归纳法,鄙视经院哲学及传统的辩证法与三段论。其《论 读书》作为传世的读书有用论, 也包含着他的经验哲学思想, 如文中揭示了读书与经验的互补关系: “读书补天然之不足,经验又补读书之不足,盖天生才干犹如自然花草,读书然后知如何修剪移接;而书中所示,如不以经验范之,则又大而 无当。”① 从这一论述可见,培根固然认为直接经验是获取 知识的根本途径,却又深知从书本获得间接经验的重要性。 但他在介绍读书的益处时,却又讽刺脱离感官经验探讨共相 是否真实存在的经院哲学, “如不能辨异, 可令读经院哲学,盖是辈皆吹毛求疵之人”钱锺书在他的《读报的乐趣》中,热情洋溢地赞美了报 纸这一近代新闻传播业的载体,创造性地拓展了培根的读书 论,肯定了报纸(尤其是日报)这一相对于培根所处的文艺 复兴时期而言新的阅读对象的功能与价值,辨析了读史与读 报的区别,也辨析了史书与报纸的区别。可以发现,钱锺书 已经接受了经验论的思想,所以特别指出史书未能记载当下 时代的瞬息万变,报纸则能随时反映生活这个舞台上的新动 态,由此可以得出读报比读史更有助于认识世界的结论。这 既可以说是培根《论读书》一文中的经验主义哲学思想所催 生的观点,又可以说是钱锺书对私塾及家教中以阅读典籍为 获取知识的主要途径、以读经为治学治国之本的旧式教育模 式与理念的怀疑与反叛。的确,读报还是读史、读经,是时 代分水岭上一个具有象征性意义的抉择。钱锺书认定读报比读史重要,且认为读报能使人富于远见,表明此时的他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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