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春草木深
1938年3月,济南城的倒春寒来得尤其猛烈,刚刚冒了花骨朵的玉兰树,全都冻蔫了,垂挂在树枝上。
陈宝祥躺在床上,看着昏黄的阳光落在窗台上。
今天,他觉得身上懒懒的,就没早早开门。
十年前,老父亲病故,他接下了陈家米饭铺的生意,一家五口艰辛经营,总算磕磕绊绊过来了。如今,大儿子陈大平二十二岁,二儿子陈虎子二十岁,女儿陈果儿十九岁,儿子身体健壮,女儿水灵漂亮,这个家总算有了希望。
“就算日本人来了,也没啥了不起。这么多年了,济南城打打杀杀,兵来将走,老百姓不也得好歹活着吗?”他自言自语了几声,把枕边的妻子林月娥惊醒了。
“哎哟,当家的,我做了个梦,吓死人。我梦见出城回娘家,还没到黄河边,就看到城北边打仗,死了一地人,血淌了一地……”林月娥捂住心口,脸色煞白。
“梦是瓦上霜,太阳出来一扫光。”陈宝祥笑了笑,在妻子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这是老家的俗语,做了噩梦,对着太阳叫两声,自然就破解了。
“当家的,我怎么老是觉得,这个年过得没年昧了呢?”林月娥低声说,一转头,眼角就已经湿了。
靠近中午,陈家米饭铺开门,竟然没一个上门吃饭的。
陈家住在济南城县后街,前面开店,后面居住。 一
米饭铺的门面不大,东西十五步,南北十步,店里放着六张方桌,靠墙长桌上,摆放着五个两尺口径的白瓷盆,里面是五样小菜。
桌子侧面就是蒸米饭的灶台,三个灶眼,三口大锅,每一口锅上放三层笼屉。
只要开门,大锅就热气腾腾,整个屋子弥散着米饭香气。
陈宝祥坐在柜台后面发呆,自从去年秋天战事吃紧,大街小巷传闻日本人要打过黄河,他就添了发呆的毛病。
他讨厌兵荒马乱的年代。眼看着米饭铺生意一天天好了,孩子们一天天大了。世道一变,再好的生意,也要黄了。
“爹,爹,有好事,有好事……”陈果儿从外面跑进来,崭新的花棉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两条麻花辫一条在胸口一条在肩后。
她肩上斜背着花书包,里面的书本沉甸甸的。
陈宝祥回过神来,陈果儿每天要到西更道街的杨先生家学写字,年前日本人进城,街上乱糟糟的,他就没让去。年后杨先生催了好几次,陈果儿也愿意去,他就松了口,放陈果儿出去。
“爹,大观园剧院唱戏,好角儿好戏,北平来的名家,唱的是全本的《四郎探母》《捉放曹》……”
陈果儿的脸红扑扑的,真像是一个又脆又甜的红苹果。
孩子是陈宝祥的希望,他只希望世道安稳一些,让三个孩子成家立业,自己和林月娥就心无牵挂了。
林月娥掀开门帘,从后厨走出来,端着一碗水。
“先喝水,又在路上疯跑了吧?”她把碗放在桌上,又把陈果儿的书包摘下来。
“娘,你和爹爱听戏,杨先生在大观园有朋友,送了十张戏票,给你们留了两张。”陈果儿解开书包带子,从一本颜真卿楷书字帖里拿出两张大红色的戏票。
“前排票呢,不便宜吧?咱不能占了人家杨老师的便宜。”
“娘,杨老师说了,日本人来了,大观园生意冷了场,卖不了座,怕北平来的名角儿不乐意,就送一部分票出来,请济南城里懂戏的过去免费听。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根本不花钱。”
陈宝祥的确爱听戏,京沪来的名角儿票价太贵,他听不起,不过每个月都得听几场其他小角儿的戏。
放在过去,一看是北平女须生的全本大戏,他早就乐开了花。
当下,他只觉得意兴阑珊,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大哥和二哥呢,还没回来?”
林月娥把碗递到陈果儿手里:“你二哥跟着大哥,都到火车站去了,今天那边新招搬运工,你大哥有私底下消息,每人每天两角大洋,当天现结。”
陈果儿睁大了眼睛:“啊?这么好?”
陈大平一直在火车站干扛大包的力工,上头管事的,看他年轻老实,让他当了个小头目,平时有了好差事,别人吃肉,总能让他喝一碗汤。
林月娥走到门口,向西边街上张望。
明知道陈大平和陈虎子两兄弟到晚上才回来,她仍然习惯性地抽空就向西边看几眼。
整整一天,米饭铺都没有客人上门。
门口经过的人,全都低头缩脑,匆匆而行。
没人大声喧哗,就连街头的狗子和骡马,都像塞住了嘴似的,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从年前日本人进城到现在,每天都能听到打枪的动静,但都隔得很远,隐约是在济南城西北位置。
“日本人进城,大伙儿饭都不吃了吗?”陈宝祥忍不住发牢骚。
米饭铺不开张,一家人没有进项,等于是一天天坐吃山空,这可不是个办法。
傍晚时,陈大平和陈虎子两兄弟回来,脚步拖沓,略显疲惫,但两张年轻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爹,今天的工钱——”陈大平从口袋里取出钱袋,在炕沿上抖了抖,一块银闪闪的大洋掉出来。
林月娥吓了一跳:“一块钱?你们兄弟俩今天挣了一块钱?”
如果是在平日,陈大平每天的工钱是一角大洋,赶上窝工、停工的时候,一个月里七扣八扣,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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