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苦役刑满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立即满腔热忱地投入写作。他重新创作的一个出色的成果是短篇小说《斯捷邦契科伏村和它的村民》。在这部作品中,敏锐的眼睛也不可能发现作者是个苦役犯的迹象。恰恰相反,你会感到小说家是个无忧无虑、善良而很聪明的人。至于无忧无虑,例如作者给紊乱的状况安排了一个幸福的结局。当然,叔叔受尽了折磨,吃尽了福马·奥比斯金和将军岳母的苦头,但在关键时刻,他却表现出无比旺盛的精力,顺便说一下,和更加无与伦比的体力。福马·奥比斯金挨了叔叔的一下就被打出门去,滚到台阶上,又从台阶上滚到院子里。就这样,这位长期以来一直折磨大家的“霸王”立即威风扫地。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惩罚性描写,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多写。他甚至不想把这位霸王惩罚得太重了。福马很快就回到了好客的斯捷邦契科伏村,当然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胡作非为了,尽管他为了不太难过还一直有点唠叨埋怨周围的人。大家都很满意,叔叔娶了娜斯坚卡。这种大团圆的结局,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任何一部作品中,无论是服苦役前,还是服苦役后,都一次也没写过。无论什么命运落到他的主人公头上,他们总是要自己不使别人痛苦,要别人不使他们痛苦。他们有的神魂颠倒、自缢、患震颤性谵妄症,有的因痨病而将要死去,有的去服苦役。然而,在斯捷邦契科伏村,在最后一章为“福马·奥比斯金在创造共同的幸福”的地方所发生的一切,再也没有在他的小说中重复出现。而结尾简直就是田园牧歌。……人们不由自主地会惊讶地问:难道对于这个人来说,苦役就这样无影无踪了吗?难道有这样的坚定不移的理想者吗?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坚持自己的理想,并能够把任何的地狱都变成天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苦役中还有什么没有看够呢?而在自己的作品中他还是很天真,就像正好20岁的青年人那样,还在用善来战胜恶……什么时候还会有杀人的现象呢?
无论这有多么奇怪,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刑满释放后只有一种感觉,一个愿望。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和忘掉一切受过的苦痛的愿望。为什么总要去想他曾经待过、现在别人仍在受苦的地方呢?他摆脱了负担,他振作起来,欢乐起来,并且重新又投入那个曾经抛弃过他的生活的怀抱。您瞧,“创作”和“现实”并非是一回事。创作时可以掉眼泪,用马卡尔·杰渥什金来写文学作品,但却应该回避苦役。他和作品的悲惨形象在一起可以一连几夜都过得很幸福。这就叫艺术的鼓舞力。这里愈深入地描写欺凌,愈无止境地描绘苦难,愈忧郁地揭示过去,愈没有希望地表现未来,也就愈具有作家的真诚,精通作家的本行。要知道,对一个艺术家的高评价是这些话:“他捕捉并真诚地表现了悲剧的时刻。”然而,悲剧时刻的表现者却害怕现实的悲剧,害怕生活中的悲剧,这一点也不比一切其他的人更强些。
我说这个并非要责怪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且如果读者能永远记住,我的目的不在于宣布有罪和无罪的话,那么我总是非常感激他的。这会使我用不着做那些多余的,总是令人烦恼的说明。尽管这个话题是由陀思妥耶夫斯基引起的,但不是在说他,至少不仅在说他。对于我来说,重要的仅仅在于下面的铁的事实。陀思妥耶夫斯基像每一个人那样,并不想要悲剧,而且千方百计地躲着它。如果躲不掉,由于外部的、不由自主的原因,那么就违背自己的意愿。他尽一切努力来忘记苦役,然而苦役却忘不了他。他全心全意地想和生活友好,但生活则不愿同他友好。这不仅从上面所说的小说中可以看到,而且他在苦役期满之后的最初岁月里所写的一切都说明了这一点。他从自己的新经验中仅仅只意识到,在地球上存在着巨大的恐怖和凄惨的悲剧(对于作家来说这并不算多),应该把一切可能被解救的人都从这些恐惧中拯救出来。就正像在一艘就要沉底的轮船上救出一部分人来那样。正如他在《死屋手记》中清楚地写道的,当他独自思考时,究竟是什么使他振奋,什么给他信心、勇气和力量呢?是一个思想:他不该总去想那些被捕的同志,新生活在等待着他。他接受现实,他顺从命运,因为他在期望着别的东西。这就是他本人的话:“……我的心那时充满了各种期望。我想过,下过决心,起过誓,在我未来的生活里我不再犯我过去所犯过的错误,不再像过去那样消沉。我给自己制定了一个未来的计划,并坚定地执行这个计划。在我的身上复活了一种盲目的信心,我要完成这一切,我一定能够完成……我等待着,呼唤自由早点到来。我想重新认识自己,在新的斗争中。有时我急不可待。”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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