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深处》:
“没有意义”的理念没有坚持多久,那精神的墙很快就出现了漏口。不知什么人突然组织大家学习跳舞。这一次没有老师出来阻拦,操场上播放着圆舞曲,胆子大一点的都跑了过去。渐渐地,队伍便扩大起来。几个羞涩的同学,面对着那个热闹的场面,有些不好意思,只好退了出来。我自己也属于这类人。后来许多人学会了跳舞,我却一直是舞盲,直到现在,还不及格。多年后与妻子说这件事,她说我过于拘谨。说是拘谨,也是很对的,那时候对于开放的生活,一时不知所措。
改变我们思路的是报刊上的文章。1978年夏,“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开始,有同学对于讲义里的思想便开始怀疑起来。几位年龄大的同学,思路活跃,有时候在一起聊天,吓得我不敢开口。比如言及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文坛,我的思路都在书本上,他们却有另类的理解。对于历史的看法,溢出了当时的语境。有人提及了胡适,有人推荐尼采的著作,阅读的天地也随之宽广起来。
数学专业一位王姓的同学,是我的老乡,身上带一点诗人气质。他有点不务正业,常写一些小说。那些作品的调子有点阴郁,投稿多次,却不能发表。我把他介绍给自己最崇拜的叶老师,希望叶老师指点一下。叶老师是杭州人,20世纪30年代在林语堂主办的《人间世》发表过文章,在国内鲁迅研究界有一点名气。他看了王兄的小说,认为不错,就悄悄地对我们说,这作品有亮点,看看文坛有没有伯乐吧。类似的作品,过去没有人敢写。
王兄总能借到一些我未曾见过的书籍,有时转给我。他谈起海明威、契诃夫,眉飞色舞,并讥笑当时的几位流行的作家的浅薄。有时候他约我到海边聊天,也愿意把最隐蔽的思想透露给我。他不太喜欢数学专业的氛围,希望到中文系来。那时候学中文,有一点时髦。文学的力量,好似是最重要的。而我们的梦也有点离奇,不食人间烟火的一面也出来了。
在学校的一年,对于文史哲只能是一知半解,看的书实在有限。大家喜欢写作,然而还戴着镣铐,出笔缩手缩脚。暑假期间,我有了去文学杂志社实习的机会,经常往返于夏家河子与城里之间,帮助编辑看看稿件。那时偶尔也能看到名家的手稿,读起来大开眼界。有一次主编转来了谢冕先生谈诗的文章,有点别林斯基的味道。文字讲究,内觉能够抽象出一些学理,真的漂亮。才知道,批评的文章应是美文。我的审美的天平,就这样倾斜下来。
同学中也有特立独行的,美术专业与外语专业的同学有点时髦,学中文的则散漫一些,与时风略有点距离。班里有位老高同学,大概是逃课最多的人,平时喜欢研究文章之道,写点散文和小说。考试前看看别人的笔记,便有如神助,还成绩不错。老高一般不参加各类活动,看到我忙些杂事,以为是真正的“没有意义”。他看不上死读书的人,觉得过于迂腐。因为不迷信书本,喜欢思考一些问题,后来写了许多好作品。几十年后,他创作的《闯关东》《北风那个吹》等几部剧本,都有力度。这是我们这些书呆子写不出来的。
但我那时候没有这样的领悟力,看重的是学历和所谓学问。我的朋友王兄大约也染有相似的情结。不久我们两人再次高考,去了不同的学校。他成了批评家,只是小说不写了。见面的时候彼此自嘲地说,做了学问,还不及夏家河子的一些老同学,除了写点读后感,别的武功都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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