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风景的书房》:
我们小孩子也叫他老周,而不是什么叔叔、伯伯。这大概是因为他的身份。老周的地位待遇远不及校工,我们称呼后者时也是在姓前冠一“老”字。
要胜任建德村的门房还真不容易。打扫村里的碎石子地,修剪树篱,冲洗两个公共厕所,分发信件报刊,留心形迹可疑的陌生人,这些都是老周分内的工作。用现在物业管理的话来说,老周集保洁、园林、收发和门卫于一身,够忙的。更难的是村里人还会有七零八碎的杂事需要老周帮个忙,他要叫得应才行。
老周很快就以手脚勤快出了名。他气色不好,耐力却足,拿了长柄竹丝笤帚清扫那些永远扫不干净的石子路,几乎不知疲倦。老周天天都在忙碌,不见他有个放假休息的日子。我们从来没听说他得病,也许伤风感冒都被他硬撑过来了。照当时的标准,建德村的居民待老周还算客气友好,但是大家从未想到老周也应该享有劳动者休息的权利。月底是老周收获的日子。他会在晚上挨家挨户地收取二毛五分钱的清洁费,这是他的报酬。20世纪60年代头几年的建德村有近百户居民,他的月收入大概在20元至25元。他需要养家吗?他的家人在哪里?这些我们并不知道。
老周是门房,他工作和栖身的地方也叫门房。那是在建德村西门口的一间平房,墙上光秃秃的,约十四五平方米。一只三屉书桌,两张板凳,一张床,一个立柜,这些不属于他的家具构成了老周的世界。立柜不大,里面放着的大概就是他的全部财物了。印象中老周常常一身短装,结实的小腿肚总是裸露着的。一年的四季里冬天最跟他过不去。严寒时老周身上裹着的旧棉袍有点空荡荡,不然他为什么还要在腰上系根麻绳保暖呢?他头上是顶变了形的海虎绒帽子,护耳往两边伸开,伴着主人的步履像鸟翅膀一样扇动。好在杭州的冬天并不漫长。说起老周的财物,还得提到他的两只炉子。屋里的是煤油炉,门外的是小柴炉。建德村树木繁密,柴火多。
门房也是居民碰头聊天的地方,常有人进出。我小时候喜欢去门房,喜欢看绿衣邮递员从绿色自行车上下车的姿势。一捆邮件和报刊放在书桌上后,老周就分拣起来。我在旁边等候了一会就憋不住问:“老周,我们屋(家)里有没有信?”我盼望有信可以拿回去,显示我有用,而且有点像传递捷报。我家的信不及祖父多。祖父住在斜对面,退休后写信读信成了他的主业。他在上海的几位朋友也是三日两头给他写信。有诗为证:“莫道申杭怅久阔,鱼书一样话知心。”如果我转送祖父的信,老周会一再交代我必须送达。原来祖父在无信的日子会到门房去问是否有信,有时还牵着我一同去。这是多余之举,且不礼貌。老周认真细致,送信投报从来不出差错。好在老周也不计较,总是抱歉地笑着说:“老陆先生,信已经送过了。”
在老周书桌的抽屉里,有一本浅蓝的练习簿,上面记着村里每户户主和所订报刊的名字。见到过这簿子的人都暗暗羡慕老周字写得好。有一次老周在我家门缝里留了张便条,母亲把它展平了,对我说:“这是老周写的。”那语气和神态无法形容,她好像要我长大后字写得像老周那么好,但是又说不出来。那时候一个人的字就是他的脸面,几乎与几十年前英国人的口音相当,甚至不是“不打折的英国呢子”所能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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