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娘
拉着木爬犁的,是一匹白马。
我坐在爬犁的边栏上。老史在前边牵着马。路上都是压得结实的雪。
木爬犁上,除了我的一个黑色人造革皮包,还有一个蛇皮口袋。那是老史的东西。街上没有什么车辆,也没有什么行人。我对即将到达的目的地,充满了陌生和好奇,也有隐约的担忧——毕竟,我和老史认识还不到半个小时。没错,半个小时前,我在佳木斯火车站对面的小酒馆里吃饭。我有点风尘仆仆,也有点无所适从,处在既亢奋又失望的境地中——原本,受一本书的诱惑,我是来北大荒看神秘的“鬼沼”和“满盖荒原”的,这本书把北大荒描写得太美了。没想到北方的隆冬除了雪,还是雪。在满眼都是雪的街巷里,我先遛进这家小酒馆,点了一盘水饺。在吃水饺的过程中,我看到邻桌一个独自喝酒的中年人不停地打量我,然后主动跟我搭讪,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告诉他,我是江苏人,来旅游的。他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可能是觉得还有十来天就过春节了,谁还在这时候旅游呢?他疑惑地眨着眼睛,问我,是不是和家里闹了矛盾,跑出来的?我当然没有和家里闹矛盾。我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又问我是不是和人打架,逃出来的。他见我摇头,继续问,家里有什么亲戚闯过关东?真是笑话,好像只有和家里闹矛盾、和村里人打架或投奔亲戚才来东北似的。我告诉他,我是来欣赏北大荒自然风光的。他倒是乐了,说他家就在北大荒,周围全是北大荒。其实在火车上,已经有热心的黑龙江人告诉过我了,北大荒是一个泛概念,松花江以北的大部分地方统称北大荒。对于他对我的怀疑,我没有过多的解释。但他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了,比我对北大荒的兴趣还要浓。他告诉我他所在的村庄叫自力村,他姓史,村里人都叫他老史。他还介绍了自力村前前后后的地形地貌。他声音不高,却有些急促,很急于把家乡的美景告诉我。他颠来倒去地说了几次之后,盯着我看了半晌,略显尴尬地笑一笑,诚恳地邀请我到他家住下来,住到他家,就相当于住在北大荒了,就能尽情欣赏北大荒的美丽风光了。我动心了,一来,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二来,是因为我无处可去(我没带介绍信。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没带介绍信是寸步难行的,我刚才在一家民政招待所里就碰了壁),我便同意住到他家了。老实说,我心里是忐忑的、战战兢兢的。
木爬犁拐了几个弯,穿过几条巷子,在一个大门口停住了。我看到这是一所中学的大门,门边挂着“佳木斯第二中学”的大木牌。木爬犁刚一停下,从门边的一问屋里,走出来一个穿着臃肿的女孩,她除了书包外,还有一个旅行包。我猜,这应该是老史家的女儿吧,也可能是邻居家的孩子。我看到她快步走到木爬犁边,本想要说什么的,看到木爬犁上坐着一个陌生人时,愣了下,不说了。她把旅行包放到木爬犁上,自己也坐到我对面的边栏上。老史也没说话,继续在前边牵着白马。
木爬犁不急不躁的,很快就走出了城市,走进一片原野了。
原野上是一望无际的白。我这两天在火车上早就看惯了这种白,已经不怎么好奇了,但我还是四处张望着。那些白突然会有些光泽,也会有高低起伏,可能是岗岭山峦什么的,零星的树木对白并没有造成影响,那白是那么霸气,那么为所欲为。我心里也跟着浩瀚起来,想说说心中的感慨。但,我对面的女孩很安静。我已经多次假装不经意地打量过她了,她穿蓝布的棉裤,棉袄上套着红黑相间的格子外套,脚上是一双手工做的灯芯绒棉鞋,戴一顶黄色的绒线帽子,红色的大围巾包住了脸,只露出鼻子以上的部位;她眉毛粗粗的,在左眉尖上,有一条白色的细细的疤痕。我的不经意,其实并没有瞒过她,她不自然地接连眨动着眼睛。在我望向别处时,我眼角的余光,发现她也在偷看我。
木爬犁爬上了一道高高的山梁,又落人一片谷地。
老史把缰绳挂在了马背上,等了两步,屁股一歪,坐上了木爬犁的边栏,再转三百六十度,把腿脚拿进了木爬犁上。他这一连串动作很熟练,很自然,一看就是老把式了。他刚坐好,就对身边的女孩说:“抱着书包不累啊?”
他在说那个女孩。女孩一直把书包抱在怀里。
“不累。”女孩把书包重新抱了抱。
“我家二姑娘。”老史跟我一笑,脸上有点得意,“在佳木斯二中念书,明年就上大学了。”
“爸……谁说我考上啦?”
“考不上再复读一年,反正要考上的。”老史比他女儿还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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