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辉煌
叶广芩
母亲活着的时候我曾经跟她讨论过“辉煌”的话题,我问她有没有过人生的辉煌。母亲低头想了半天,淡淡地说:“没有。”
真的没有。
母亲的娘家在北京朝阳门外日坛坛口叫南营房的地方。南营房顾名思义,是过去驻兵的营房,分头甲、二甲、三甲、四甲、五甲,每个甲都是一条南北向的胡同,如同棋盘一般,每条胡同里有许多相同的院落。院落房屋矮小拥挤,住着当时社会的底层。母亲家是四甲57号,附近的邻居多是坛口市场的买卖人,炸回头的、修脚的、戏园子扫堂的、打小鼓的、炸开花豆的,还有附近莲花池的妓女、芳草地的刽子手和东大桥的盗墓贼……总之,五花八门,净是些没头脸的下九流。用父亲的话说,南营房是个五方杂处的“穷杂之地”,让我们“少去为好”。
外祖父是山东文登人,在东安市场做买卖,姓陈。1924年东安市场着了一场大火,起火的时候外祖父在家里,他是后来到火场去的,结果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不知是何种缘故。为这个,后来我曾经托山东的朋友打听过,没有任何线索。外祖父失踪后,家里靠母亲做补花维持生计。在北京朝阳门一带的妇女都会这个手艺,现在还有北京市补花厂,好像是已经不太景气了。母亲还有个小她九岁的弟弟,每月的嚼裹儿都要从她的手底下做出来。她不能嫁人,她嫁了人,她的母亲和兄弟便绝了活路。只有她的弟弟自立了,她才能嫁人。这一拖,就把母亲的婚事拖下来了。
母亲三十二岁才出嫁,那时她兄弟,即我的舅舅陈建民当上了警察,已经可以挣钱了。舅舅是日本占领北平时代的警察,一般被称为伪警察。当伪警察之外我舅舅还开过小酒铺,卖过炸油饼,从事的职业几乎没有固定。三十二岁的母亲嫁人的出路只有一条——做填房。北京城不可能有哪个三十多岁的爷还在耍单身。父亲是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教师,娶我母亲的时候已经五十岁了。花轿一进叶家门,母亲便知道了:属兔的、比她大六岁的丈夫并非如庚帖所写“山林之兔,五行属金”,而是“蟾宫之免,五行属木”。当然,天上的兔子比山野的兔子高贵了不少,但这一高贵竟又长了一轮,也就是说父亲比母亲大了整整十八岁,而且还有前房的儿女……都是事先瞒了的。这无疑是因了母亲家穷、没有势力,才敢这样瞒天过海地欺负,换了别家,大概是不敢。母亲得知如此,当下如五雷轰顶,变得木讷呆傻,连步子也迈不开了。后来,母亲对我说:“为这个我哭闹不止,叶家人从南营房请来了你姥姥,你姥姥站在我的旁边也哭,最后说,闺女,咱们没辙,认命吧。”
母亲就认了命。
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母亲进门不久,父亲第二位妻子的大儿子、我的二哥便偷偷离家出走了。他离去得坚决又彻底,毫不拖泥带水,义无反顾地走出了这座大宅门。可怜了初为人妇的母亲,她不得不跟着众人到前门火车站去堵截那个执拗的儿子,背着“一进门就挤对走前妻儿子”的黑锅,徘徊在车站站台上,其难堪可想而知。后来又有话传出,说那儿子是在母亲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上了火车的,这便将母亲推向了更加难以辩白的窘境。几十年后,我单独问过这位哥哥出走的原因,他说他的出走是为了参加抗日。
他是抗日去了,却坑了我的母亲。
老夫少妻,白发红颜,不足相当;豪门小舍,深院陋屋,贫富悬殊。如果说婚礼是一出悲苦戏紧锣密鼓地开场,那以后的日子就是愁烦、绵长的二黄慢板了。
父母亲的结合,于贫困出身的母亲来说,不是幸福,是个悲剧。
父母亲不但年龄相差悬殊,文化修养的差异也很大。母亲只看小人书,她对父亲的那些文化事情不感兴趣。父亲是搞美术的,母亲却不懂画,她只欣赏烟盒上的大美人儿。有一回,母亲教我唱“妈拍着,妈抱着,你好半天没吃妈妈的乳哇”,大概是妈妈哄小孩子的曲儿,调子很好听。后来,父亲跟母亲一通好闹。原来,母亲教我唱的是《马寡妇开店》里面的段子。《马寡妇开店》当时属于淫荡的小戏,流行于朝阳门外坛口市场那样的地界并不奇怪,进入大宅门已不仅是荒腔走板,更是有伤大雅了。
从此,我再也没见母亲唱过歌。
姥姥常来,舅妈也常来。来了都是悄悄的,见了父亲便杌陧地赔着笑。她们来的目的是向母亲要些钱,母亲没有钱,钱都在父亲手里,所以,她们见了父亲就直不起腰来,眼皮也不敢往上抬。这使我很为姥姥家的人难为情,也为母亲难为情。
那时,在我的小心眼儿里不能说没有嫌贫爱富的心思,长在深宅大院,与之相入相化而不觉,到了“穷杂之地”,竟是百般的不习惯,嫌姥姥家破,嫌屋里气味不好,嫌院子污浊脏乱,嫌一帮表兄弟没规矩。我甚至为炸油饼的舅舅感到羞耻,炸油饼,这算什么事呀?我竟然会有这样的舅舅!我从不到舅舅的摊子上去,虽然油饼很香,尤其是刚炸出来的糖油饼,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但是,我从不吃它们。有一回,母亲带着我回娘家,刚一进门,我就要出去,不愿意在那破房子里待。姥姥生气了,骂我是狼崽子。
而父亲,在我的印象中,压根儿就没到姥姥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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