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河谷北段的坝子
我的母亲通过熟人找到了一辆开往渡口的大货车,司机姓彭。母亲对外公说,去渡口的车往回都是拉货,好不容易碰上一回拉人的车子,我们得赶紧走。
为了赶上去渡口的车,天还没亮,我们就动身了。外公背着我,母亲背着包包裹裹,我背着外婆村上的火生用过的一个书包,里面装着城关镇1的姐姐念过的几本书。我在外公的背上睡着了,醒来才发现天已经大亮。
外公把我们送到了。我们在邛崃上车,坐上大货车去寻找我的父亲,我们要去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
上车的地方是一个大院,有许多解放牌大汽车,满地都是难闻的汽油味儿。
外公说:“朵朵,去爸爸那里好生念书哇。”
外公伸出棉衣的袖子擦眼睛。
解放牌大汽车上铺着席子,让人们坐。许多人也同我们一样,带着包包裹裹。有一个妇女同母亲一样,拖着孩子。
大货车在崇山峻岭中行驶,山两边就是悬崖,一层又一层,没完没了,犹如海中的波浪。我在车上摇晃的时候,我的父亲正在遥远的冕宁县一家川剧团里放幻灯。
那个时候,成昆铁路还没有通车,到我们要去的地方只能坐汽车,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解放牌大货车的目的地是一个叫作渡口1的城市。那里有一个三线项目正在建设。去往渡口的路径为成都-邛崃-名山-雅安-泥巴山-九襄-汉源-石棉-拖乌山-冕宁-巨龙-泸沽-礼州-西昌-德昌-米易-渡口。有五个省市的汽车运输公司车队在成都和渡口之间来回跑,被称为五大公司,它们分别是北京、辽宁、山东、河南、安徽。北京的车号是1,辽宁是2,山东是3,另外两个记不清了。母亲大概是寻到了一辆车号为3的解放牌货车,我也不确定。
我们离要去的地方泸沽有506公里。成都到雅安150公里,雅安到泸沽356公里。这些数字构成了母亲离开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的距离。
那是一个一生中走过最遥远路途的冬天。我们在通往泥巴山的道路上走走停停。泥巴山曾是108国道的死亡区,在成昆铁路还没有通车前,108国道中段的泥巴山上不知道翻下多少车辆,冬天这里的道路上结满了冰,夏天暴雨造成的塌方更是让道路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我后来认识的亲密的人,为了生计在这条国道上奔波,然后翻车,死在了这里。一座山紧紧贴着另一座山,再一座山,又紧跟着贴过去。
我在汽车上晃动,随我晃动的还有年轻的母亲。她忧心忡忡,脸色苍白,因为路途的疲惫,她的两根长辫披散成一头蓬松的乱发。我们在汉源一家旅馆歇息。我饿极了。吃完面条,我的嘴唇糊上了厚厚的一层羊油。我想跟母亲说话,但羊油沉重地糊往了我的嘴巴。
我醒来又睡着,睡着又醒来。我在一座又一座的大山深处翻身,河流时而在我身体左侧,时而在我的身体的右侧。我在繁星下醒来,也在晴朗的天空下醒来。
母亲身后的那个世界,那个一望无际的平原中叫作崇庆的地方。
在离开它之前,我们住在崇庆县1的城关镇。城关镇隔壁是崇庆县文化馆,它在崇庆县人民公园内,公园的前身是罨画池,是一座唐代的衙署园林,陆游在蜀州任官时就住在罨画池,他离开后,还写下了“小阁东头罨画池,秋来长是忆幽期”的诗句。园中花木缤纷,湖池、楼桥亭阁、梅园、花径已成胜景。这些东西滋养了陆游的生命,让他在此地心灵得到了休养。这么说吧,我和陆游曾在那里同住,我们是“邻居”。在离开崇庆之前,我身穿一条小花裙,将双手背在身后,站在罨画池一扇品字形的门前留下了一张照片,留下我在那里生活过的痕迹。
这些是我离开崇庆之前的记忆的一部分。我是想说,在我离开崇庆之前,有这样的人给我的精神垫底,只是我丝毫没有察觉。
城关镇临公园那面围墙周围栽有许多柑子树,它们也给撬杆2留下了藏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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