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石作品精选集/回眸经典名家必读》:
别蕙
只两心知道,谁懂得一声惘惘时的勉强欢笑,正是离情浓郁的心泪!难洒呀,难洒呀,半醒半睡的魂儿,更缠绕着千条万条的丝,揪揪扭扭地斜倦着,追叙了过去,祝愿着未来,重重的一切,沉浮在我俩之间,蕙妹,怎能丢开手,随着今宵去呀!
明镜般月,高悬在墙东,寒寒深影处,似有人来窥窃我俩了。不,还是无情的催促,催促!蕙妹呀,你不要用头眠着我,让我吻个口干罢;你不要用臂挽着我,让我握个手疲罢!谁想在此后,再能受你杯茶饮,再能受你脔肉吃,还能让我在青草色般的蓐茵床儿睡眠呀!向那边去,何昔是重来的日子,路与天一般长,怕只能瞩明月之西去,望白云之东来,寄问一声,——蕙妹好也否?
你说留我到明朝,明朝也是匆匆的;蕙妹呀,去的太速,悔那昔辞的太早;总之,亦在我俩的不得已间,一条没法的运命所注意的路呀!蕙妹,还是丢开手,随着今宵去罢!
一九二三年冬
还乡记
我提了旅行的皮包,走上了跳板,在茶房招待了我以后,才知道自己所坐的是一间官舱了。一个老婆子跟随在我后面,——她穿着蓝布的衣服,腋下挟着一个大布包,一看就可知道是从乡下来的。她,好像不知哪里是路,到处畏惧地张望着,站在官舱的门首,似将要跨进右腿来。这时,茶房向她高声地呵斥道:
“喂,走出去,这里是官舱。”
老婆子“唔唔”地急忙退缩着,似吓得要向后跌倒了。我猜测她,是想要借宿在官舱的门口边,可是门口边的地板是异常地光滑红亮,不能容许她底粗糙的蓝布衫去磨擦的。我,是坐在“官”的舱内了,对那年老的老婆子,觉得有些惭愧。
二
于是我看看官舱内的人们,仿佛他们都像王帝了。
在淡红色的电灯光底下,照着他们多半的脸孔都是如粉团做的一样,有的竞圆到两眼只剩了一条线。他们底肚子,充满了脂肪,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地很像极肥的母鸭。在他们中,没有事做的,便清闲地在剥着瓜子;要做事的,便做身子一倒,卧在床上,拿起鸦片管来吸了的工作。郁郁不乐地似怒视着世界的人也有,——一个穿着蓝缎长衫,戴着西瓜小帽的,金戒指的宝石底光芒,在他的手指上闪射着。他不时地呼唤茶房,事情比别人有几倍的多,于是茶房便回声似的在他前面转动,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事。到晚上,在临睡时前,他又怒声地叫喝茶房。
“老爷,还有什么事?”茶房似心里不耐烦,而表面仍恭顺地问。“打开这只箱子。”声音从他的鼻孑L里漏出来。可是茶房底举动,比声音还快地打开一只箱子。这时我偷眼横看,这位王帝似的客人,慢慢地俯下他底腰,郁郁不乐地从里面取出了一本书。在茶房给他关好了箱子以后,我瞥见这本书的书面,写的是《幼学琼林》。
三
船到码头的一幕,真是世界最混乱的景象。喊叫着,拥挤着,箱子从腿边擦过,扁担敲坏了人底头。挑夫要夺去你底行李,警察要你打开铺盖,给他检查……总之,简直似在做噩梦一般。
中国,不知什么时候可从这个混乱中救出来。像这样码头上的混乱是全国一致的——广州、天津、上海,长江各埠……这个混乱,真正代表了中国。现在,就连家乡的小埠,都是脚夫拼了命地涉过水,来抢夺客人的行李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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