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转身》:
曹前贵十九岁时因为伤人蹲了两年监狱,被他一锄头打瞎一只眼的人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哥哥。穷困让他们兄弟阋墙,痛下狠手。就像没有真正饿过肚子的人不知道饥饿的凶狠一样,没有和曹前贵打过交道的人,不知道他有多冷血。
曹前贵的村庄是喀斯特地貌区,主产石头,副产品才是庄稼——玉米和土豆。庄稼生长得稀疏零落,漫山遍野的石头却长势凶猛,像成群结队气焰嚣张的怪兽。它们还会赶着人跑,带给人们代代沿袭的贫困和绝望。尽管人有脚,石头没有脚,但它们会从地里长出来,从山上一片又一片地压下来。在大山的柔软处,会存留一些稀薄的土,依附在石缝间、石旮旯里,以及稍微平缓一点的地方,像肉一样诱人。因此当地人从不叫土,称之为“土肉”,这样才对得起它们的金贵。这块地,“土肉”瘦一点。人们会这样说。但天降一场大雨,地上刮过一阵强风,石旮旯里少得可怜的那点“土肉”,就被雨水冲走了,汤汤水水地漏到不知道的地方;还有被大风刮走的,像一去不回的鸟儿,抛下贫瘠瘦硬的大地。人说水落石出,这里是土走石头现。去年还可以种两三株玉米的石旮旯缝里,今年连种子都撒不进去了。在石旮旯山地里种庄稼,至少得三人同时上山。一人在前面挖一个坑,撒下种子,一人从背篓里抓一把农家肥盖上,再一人背着水桶浇一瓢水。然后,靠天吃饭。
土地包产到户那年,曹前贵家分到七分坝子里的玉米地,十来亩山地。山地就是石旮旯里一处又一处的石窝窝,石头占了百分之九十。每一个石窝窝里有几捧“土肉”,种得进三四株玉米就算“好地块”了。人在石头缝里刨食吃,虽然艰难万端,但再贫瘠的土地,现在归自己所有了,还是让人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希望。曹前贵十七岁时,家里养了一头肥猪,父亲请了三个壮汉抬肥猪下山去卖,过山垭口时,肥猪大约不想就此引颈就屠,四个抬猪的汉子扛不住一头肥猪的垂死反抗,连人带猪地滚下了悬崖。曹父当场身亡,手里还死死地抓住一根猪尾巴。曹前贵上有老母,还有哥哥嫂嫂。一年后,兄弟闹分家,哥哥说,老二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我得养老妈和一家子人,坝子地就留给你两分,山地你就多占点。
老爹不在了,长兄当父,曹前贵还能说什么?他在山脚下自己搭了间木棚屋,成为村里最年轻的光棍。可分到他名下的那点地,根本不够填饱他的肚子。他分到三亩山地,一年下来,就只剩下一亩多了。“狗日的石头,去年还在半山腰,今年就跑到老子床边了。”曹前贵肚子饿慌了的时候,常常这样骂。
在石旮旯地里种庄稼,要比别的地方费更多的功夫,你得学会围埂,把每一个石窝窝里的“土肉”用石块围住,雨季来了那点土才不会被冲走。曹前贵没那个耐心,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肯下笨力气的人。有一年,他偷偷将自家坝子里的玉米垄往哥哥那边挪了几尺。但就为了这多出来的七八株玉米苗,哥哥前来兴师问罪,兄弟俩在地头大打出手。结果是,哥哥被曹前贵一锄头挖瞎了一只眼,弟弟得了两年牢饭吃。
曹前贵出狱后,都能听得见南山村曹氏家族的老祖宗在祖坟里叹息,也能想象得到曹家老屋里神龛上祖先的牌位是如何黯然无光、尘垢满面,更能听见一只眼的哥哥隔着千山万水的怒喝:你还是滚吧,不要回来丢曹家人的脸了!
曹前贵愧对先祖,无颜回乡,只有滚了,滚得越远越好。他跑社会时,神州大地还在到处传唱《冬天里的一把火》。年轻的曹前贵那时心里也有一把火,希望的火、挫败的火、失望的火、愤怒的火、欲望的火、贫困的火,相互交织,欲壑难填,让他在家乡又瘦又薄的田野上看不到任何希望,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一身的力气,以及在社会上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身上。他们有的能喝酒,有的能打架,有的能行骗,有的会小偷小摸。尽管他也下井挖过矿,挑砖盖过楼,开山修过路,还养过猪,摆过摊,跑过单帮,摘过棉花,扛过大包,什么活儿能挣到钱他就去干什么,但他没有从身边那些靠辛勤劳动挣钱养家的人们身上,学到做一个好人的本分、良善、勤劳、诚实以及应该坚守的底线。他日思夜想的只是,用最少的力气,赚到更多的钱。比如抱走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比扛一袋水泥,自然省力得多。
曹前贵看着窗外的山岗田野想:都在讨生活,为哪样我这样的人非得在刀口上讨吃?人是不是有两套心肺?一套是人的,一套是畜生的。曹前贵不知道别人如何想,因为说起活过的日子,满嘴都是苦,像一头畜生一样没心没肺会让自己好受一点。
左侧一辆奔驰车别过来,想超他们的车,对面已经驶来一辆大卡车,公路上喇叭声四起。赵老四凶了外面一句:“奔死啊!”
曹前贵说:“你好好开车,可别出啥差错。”
赵老四肥厚的腮帮咬动了两下,没有回答。
曹前贵跟赵老四不是一个地方的人,他听成“奔食啊”。人不他妈的都是在奔食去的吗?饿过肚子的人才晓得急慌慌地讨那一口食吃不容易,脸面不顾,生死不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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