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帆(11)》:
盖厝记
◎钟而赞
一辆边三轮嘟嘟嘟冲进何家坪。街道城建所所长老刘和于事小董下了车,到村委会找村书记何志仁,没找着人,便直接奔何志远的新厝。三楼有两个泥水匠正在给墙的内壁刷水泥浆,听到楼下有人叫唤,从窗口探出头,喊:东家不在。问东家叫啥,住哪儿?迟疑了一会儿,不回答。老刘和小董在村里转着,碰上几个老人,都不说厝主是谁,住哪儿。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小孩,问清厝主叫何志远,正想让领着上何志远的老厝找人,从一家老院子出来一个老人,呵斥一声,小孩跑了。
何志仁从镇上回来时,老刘和小董跨上边三轮正准备离开。两人正憋着气,一看到何志仁便喊:你躲哪儿去了?打手机也不接,弄得咱俩就像鬼子进村似的。
何志仁咧开嘴一乐:还算你明白。不是鬼子又是啥玩意儿?我们村没有八路,都是大大的良民。你们太君的,不用来。
近期一部反映抗战主题的电视剧正在热播,这类题材的电视剧和电影,大家统称为鬼子戏。老刘和何志仁都是爱看电视的主儿,晚上没在外头应酬喝酒或打麻将,就窝在床上看电视。
这新厝说是何志远的,何志远是哪个?住哪儿?这还没办审批,新厝就建成了?
审批什么!你们是要给人家出钱修路栽花,还是要给人家牵电通水拉电话呀?农村人家建座新厝不容易,别折腾了!
你这是说鸟话,市里的规划你不是不知道,市里正在撸着袖子治“两违”,小心到时把你树了破坏城市规划的典型,上了光荣榜。
得,你有理。人你自个儿去找,我才不管你们那摊子事。我这得去搞些酒菜喂喂你们。
老刘和小董又走进何志远的新厝,在楼下叫了几声,人不在,咕噜几句,便返回何家坪黄记小酒馆吃饭。桌面上除何志仁外,还有村主任何正喜、副书记费得银。见这阵势,老刘就嚷起来,说:这是什么意思?三只大老虎上阵,难道要把我俩生吞活剥了不成?何志仁大笑,说:就你俩,还要我们三只大老虎上阵吗?我一个对俩,正喜、得银自摸。何志仁酒量好,又拼命,还不到两个小时,老刘和小董便感到吃不消,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出门时差点就忘了交代一声:
让那个何志远自个儿上城建所,合理的我们给补办个审批,不合理的自个儿动手拆了,别让我们再来第二趟。
北里要开发,早就不是新闻。从成为一个热议的新话题到现在,市委书记都换了三任,整个尚义市,谁都知道北里要开发。要开发的这个“要”,意思一是必要,也就是说全市上下从党委、政府到市民百姓,对开发北里的必要性已形成共识;意思二是决策,大家知道市委、市政府有这么个决策。何志仁是北里村书记,怎么会不知道北里要开发这事?他都参加过十次相关议题的会议了,而且还看过至少三个版本的规划书,一本一大册,他看得不仔细,也不能全懂,可大致分为几个功能区、干路支路、主要建筑他记得一点儿都不含糊。三个版本有不同,大构架却没怎么变,调整的地方大多是细节,比如路的宽度,主干道第一次规划是16米,双向两车道,第二次是32米,双向四车道,第三次是50米,还是双向四车道,中间有宽5米的大绿化带,两边则为未来商铺留足人气空间。里仁溪是尚义的母亲溪,南岸叫南里镇,撤县设市后又分为南东街、南西街,是城里;北岸叫北里村,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这旮旯一个那犄角一个,稀拉散漫,像是谁随手乱扔的不值钱弃物。不能说母亲偏心,实在是北里腹地太狭窄,而且犬牙交错,岩壁坚硬,不是安家的好地方。村委会所在的何家坪,地盘儿最大,人口占了全北里三分之一,原先还不觉得怎样,近几年一年一年——不,是一个月一个月看得见越来越挤。怎么就挤了呢?盖厝的人多了,又不讲究横平竖直,见个缝就要插一溜。村前一条北里溪,溪边原先是各家各户的菜地,一两年间就拔地而起两排新厝。老旧的木房子住得不舒服,盖新厝改善住的条件,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儿子大了,娶了媳妇分家另过,要盖新厝,这是更小的一部分;更多的盖是为了拆掉。这么说听着矛盾,你懂的。政府不是要开发北里吗?开发不是要征地吗?地上的作物、建筑不是要清理了吗?征地要付补偿金,清理作物、建筑要付补偿金。补偿是政府的说法、会议上和文件上的说法,包括大小干部和老百姓在内都不叫补偿,叫赔偿。地、作物和厝,厝赔得多,比地、作物多得多。往前倒数第三届的市委书记在任时,市里就下了通知,到处贴通告,严禁违规占地抢建,还要求土地和建设部门摸清全市违法占地、违法建设的翔实情况,为第二阶段的严打“两违”做准备。调查了一年,也没个报告,书记却调走了。市长主持市委工作大半年了,新书记才到位,北里开发的事再抬到会议桌面来商量,大家讨论得很热烈,都认为北里开发是必要的,也是紧迫的,一说到打“两违”,大家却都没了声音。书记发了火,说,先做思想工作,街道和村干部要下足功夫,该跑的腿要跑,该磨的嘴皮要磨,挨家挨户说服,说不动再强拆,先礼后兵,我们拆的是违法占的地、违法盖的房子,所以理直气壮。说服当然不容易,于是组织强拆,不行,群众要拼命,看着强拆队进村,一呼百应,堵在村路口不让人和挖掘机往里去。推搡中不知怎么就撕打了起来。谁先动的手?不知道,八成是村民。村民打你没罪白打,你动了村民问题就大了。他们不说打击“两违”,只说政府干部强拆,又是打又是砸,砸了物又伤了人。他们越过尚义市,到地级的大照市上访,再到省里去上访,一边又引来外面的新闻记者,闹得尚义市委、市政府很被动,新书记挨了批。稳定压倒一切,书记不是不懂,只是从机关下来,对基层工作的复杂和困难估计不足。既然不适合基层工作,那就换岗,履任不到两年,调到省直机关去了。市长又主持了半年市委工作,总算圆了心愿,就任书记,就是现任的孙兴邦孙书记。还是北里开发的事,最难啃的骨头还是拆迁还是打击“两违”。孙书记的策略,先易到难,哪块地运作成熟了哪块先开发,这是一;已建成的厝先不动,坚决杜绝新“两违”。村里最显眼的大墙上贴着政府的通告,电视也播了通告,何志仁平常与村里人说闲话谈正经事,也偶尔会自带三分严肃地扯到不准“两违”的事。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