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能流多远》:
加了紫苏后的黄辣丁柔和醇厚,不像那些蠢笨的本地女人,只知道加辣子和花椒。更窝心的是加大量茴香,破坏了黄辣丁对这一方水土的眷顾。父亲说话声大,我看见李贵田的女人闪了一下头,缩进篷里去了。有几次闻着李贵田家的茴香煮鱼,想吐。
有天母亲从李贵田家的驳子下来,脸色黑得要下阵雨,刚好黑子提着一桶黄辣丁要下驳子。母亲拦住他,恨恨地叫:再提给那骚娘们,我把你卵子劁来喂狗。黑子划着筏子,躲开母亲,借助其他驳子的阴影,用竹竿敲了敲秀秀鲜鱼馆的栏杆。男孩儿出来,站在露台上,刚要喊“黑子”,黑子不断给他眨白眼,男孩噤了声。黑子把黄辣丁一条一条地甩到露台,男孩一条一条地接。有一刻男孩直起身子接鱼,露出一截不锈钢右腿,冰凉的光刺得黑子一愣。黑子赶快低下头,喊:眼里落灰尘了,转过身子泪水长流。突然黑子听见“鱼鱼鱼”的声音,转头看见男孩手里的一条鱼蹦了起来。男孩身子一跳,朝前一倾,右脚跟不上重心,身子一下子栽出了栏杆,头朝下落进河里。
河水不是很深。但当初修吊脚楼时为避免驳子撞到立柱,围起来一圈削尖的木头柱子。男孩头朝下,卡在了木头柱子缝中,肚脐到头埋在水里,两只脚伸到水面,右脚裤腿褪到了胯根,不锈钢在水面明晃晃刺眼。
黑子叫起来,跳下水游过去。估计女人听到露台这边的声响,扑出来,看到男孩儿明晃晃的腿,脸一下寡白,从露台一下子扑到水里,激起的水花溅起来,打湿了露台。
众人将男孩取出来时男孩的头胀得像个气球,喝饱了江水的女人被黑子救起,瘫软如泥。
秀秀鲜鱼馆关了。母亲每天熬了黄辣丁鱼汤送到秀秀的面前,给她喂半勺,喝多了女人会吐,肠肝肚肺都要吐出来。秀秀憔悴得一下子老了十岁,人虚成一根藤儿。母亲把鱼汤端着回到驳子上,倒在泔水里。父亲提着锯子,锯掉了那些围着露台的木桩。黑子和父亲换着班,划着筏子到露台下面值夜班,他们怕女人有什么三长两短。
第十六天早上,女人喝了母亲端来的鱼汤,狼吞虎咽吃完了三条黄辣丁,秀秀鲜鱼馆开门迎客。
男孩儿的骨灰用陶罐封了,沉到了露台下面的水里。
库区开始动员移民。凡在一百七十五米水位线下的居民都属于移民范围。瑞河场有两种移民方案:就地后靠和异地安置。乡里组织居民代表出去考察安置点。据出去考察的李贵田回来说: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瑞河场几辈人都没有去过的地方。父亲对李贵田代表的话不置可否。父亲说瑞河场只淹得了岔街子以下部分,剩余部分可以砌石坎保住不滑坡就行,渔民们出去靠什么为生?李贵田再次说神仙之类的话时父亲掉头就走。
瑞河上游要建一座水泥厂,在距离瑞河场三公里的盐井沟。这无疑引发了渔民们的抵触情绪。乡里来人由李贵田带着,家家户户做工作,说建水泥厂是为了解决就地后靠的移民的工作问题。之后是河运工作队,对家家户户的驳子进行登记,拆除发动机,瑞河里不再允许打鱼。鱼街的鲜鱼馆一下子倒了大片,剩下一两家苦苦支撑着,其他的鲜鱼馆彻底转行,改为洗脚铺,昼夜闪着暧昧的光。
水泥厂建起来了,建起来的还有一座“四季花城”安置小区,说是水泥厂资助建设的。
我们彻底上了岸,住进了“四季花城”小区。
父亲有些百无聊赖,整天和驳子上上岸的人喝酒,扯闲篇儿。周末我从学校回家,一下跳板,狗剩便抓住我,双手在空中乱舞,嘴里“啊啊啊”叫个不停,金锁在他胸前乱蹦。
我回到家,家里已围了一圈人,母亲正在抹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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