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湖北荆门人，现居广东江门，高级记者，三次荣获中国新闻奖。2007出版首本散文集《苏醒就是为了活着》。

他身之感

  家里的大理石洗漱台昨天突然坍塌。对这个伺候了一家人脸面已十八年的家伙的自行毁灭，我没有表示太多遗憾。事物的卒莫消长每日都在发生，哪怕它曾经坚如磐石。我倒是对墙上那面即将被一同拆换的镜子心怀不舍，尽管镜子下方已锈迹斑斑。不舍之处在于，它的离去，意味着这面镜子里那个熟悉的我、我所认可的我也将离去，一种真正无言的默契从此消失。

  镜子离窗户有超过两米的距离，这个距离让镜子十八年如一日，精心呵护着主人的颜面与虚荣：怎么看里面的我都不老，什么时候看都年轻，尊荣自赏，顾盼生姿。它最大的忠诚还在于，不动声色地消弭了主人的痛点：鬓角的白发不刺眼不醒目。我一直认定这面镜子里的我就是最真实的我，他是我给这个世界最好的呈现。在它面前，我和镜子中的我常常发出相同的感叹：时光在自己身上的无痕以及在他人身上的流逝。要什么涂脂抹粉熏衣剃面，一面镜子就足以满足人一生的虚荣。

  无奈的是，我每天还必须面对办公楼里那面冷酷无情的镜子。这面镜子安装在卫生间的窗户边，依恃十足的光亮，照人于纤毫。每次置身其前都身心俱伤：几道皱纹，几茎白发，几多斑点，在明亮的光线下赫然呈现，昭然若揭。镜子里的这个人是我吗？惊慌之余我总是毫不迟疑地给出否定的回答。并安慰自己，家里镜子中的我才是现在的我，真实的我。我必须承认，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直面衰老与沧桑，就像我至今没有服膺任何一种哲学与宗教关于死亡的启示。在这面冷漠的明镜前，我尽量减少自我打量的时间，以免脸上和心底落下太多冰霜。

  家里的镜子，办公楼里的镜子，这两面镜子我每天都要面对，究竟哪一面镜子里的我是真实的我，半生已过，我无法确定（也许是根本不想确定）。这世上有真相吗？事物的本质幽深得让人难以想象与抵达，我无心随猿捉影，何况那么多言之凿凿的真相无法自圆其说，何况还有更多相同的沮丧：我照过这两面镜子之外的无数镜子，每面镜子里的我似乎都不尽相同。如今我能确定的是，万千镜像之中的我都可能是我，也许我可以找到我想要的我，但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的我，我永远无法确定某一个我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我。

  博尔赫斯说， 在西班牙语里你不说“醒来” ， 而说recordarse，意思是，记录你自己，想起你自己。每天站在镜子前，我心中泛起的是：这个人是不是我自己？

  你打量着自己，镜中的你同时打量着你，你们互为镜像。在无数次神秘的对视中，彼此的无数张面孔一一呈现。镜子仅作壁上观。它只是展示，从不声张。

  今天，新的洗漱台和新的镜子出现在卫生间。我站在镜子前，微笑着打量又一个我，静静体会今生无法逃离的他身之感。

生命就是不知如何是好（自序） / 001

你的歌声里 / 003

罔两问影 / 006

没有办法 / 008

情世界 / 009

前辈远矣 / 010

怎可永年 / 011

岳阳楼小记 / 012

曾见幽人独往来 / 014

观我朵颐 / 018

清澈的倦怠 / 020

选择 / 022

再谈选择 / 025

另外的生活 / 028

黄昏 / 031

总有一只蚊子跟着我 / 033

我看见了什么 / 035

神仙应笑我 / 036

怎能一丝不挂 / 038

他身之感 / 040

让时间先走 / 042

在山顶 / 045

吾非昔人 / 048

白露无霜 / 050

一日未有之变局 / 052

丢失 / 054

不幸的蝴蝶 / 057

大同小异 / 059

今月不及古月之朗 / 061

吾身自有冰炭 / 063

一个人的疆域 / 065

浮生无梦奈若何 / 068

说什么好呢 / 070

听吧 / 073

半世虚荣 / 076

理解一个字或词 / 079

受累于爱 / 082

秋天终归会来的 / 083

在一场骤雨旁沉睡 / 085

首如飞蓬 / 087

悲风 / 089

恰恰无牙用 / 091

一部女人的纪录片 / 093

万物既伟大又渺小 / 095

宁静 / 097

最是妄人好画符 / 099

偶像的黄昏 / 102

完整的生活 / 105

演员都准备好了吗 / 108

飘落 / 110

绝望 / 113

人去楼空处 / 114

恍惚 / 117

渴望 / 119

仰望是件偶然的事情 / 121

轻浮 /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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