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望》:
然而,余家俊还没在清凉的风中受活清楚,眼前所见的景致就让他心里堆满了懊丧。刚才车在川里行走时,车窗外掠过的,还是大片浓绿的大秋作物和一排排白杨、垂柳,可眼前的原地上,却像铺了一块蜕了毛的狗皮,一派惨淡的白黄,见不到多少绿意。割过麦子的田地里,土地没有耕翻,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麦茬子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原本应该绿意浓厚的秋粮田里,压根儿就没长出苗来而撂荒了。公路边、村头上的树,都像冬天一样,光秃的枝丫在风中摇摆,只有树顶上人够不到的枝头上,还有些许绿叶,就像娃娃头顶的毛盖子。空旷的公路上,尘土在风中打着旋,没有汽车经过,也少有行人,只是偶尔有几辆拉着粮食口袋的架子车匆匆走过,踢踏起一层溏土,旷荡荡的原野很是寂寥,偶尔有一条狗从村边遛过,也都摇摇晃晃、疲疲沓沓,没有一点儿精神。
这场持续了半年的干旱,把桑树原这条植被原本不甚繁茂的黄土台地,确凿地失蹋成了一片原干沟涸、黄土朝天、飞尘弥漫的赤裸之地。十天前,余家俊先被拖拉机送到县里,然后又乘班车去往地区的时候,两次越过原坡下的那条河,平日里十来米宽的水面,那会子就已经瘦成了一根绳。
据说,这次旱灾是五十年不遇的现象。尽管干旱对于原上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常态,但像这样一旱半年的情景,已是许多许多年不曾见到了,只是在老辈子人们讲述的古经中听说过,多少多少年原上渴死过牛羊。
旱情是在开春后麦苗返青时节显露端倪的。原本整个冬季里气候还是蛮滋润的,从入冬到腊月,实实在在下了几场雪。尤其腊月二十三小年的那场雪,从后晌一直下到第二天晌午,院子里、崖背上的雪积起了半尺来厚,原坡地、沟岔里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整个原上一扫冬季的干枯与荒凉,白茫茫一片世界真干净。庄户人被这几场好雪鼓舞着,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灿烂,于是这个年就过得特别地滋润,特别地受活。前半个正月,一条原都沉浸在祥和喜庆的氛围中,各村村头架起的高音喇叭暂时停播了“大批判”,连续不断地播放“革命样板戏”,在那些早已熟透了的旋律的伴奏下,家家户户的灶窑里也都不间断地升腾着热气,有些人家偶尔还能听到吆五喝六的划拳声。炕桌边、窑院里说长道短的闲谝中,除了年中的吃食里肉块子少了,没有咥够,地区文工团送戏下乡,只有折子没有全本,让人看得不够过瘾,谈论最多的话题,是对地里墒情的满意和对来年年景的憧憬,于是就在谝传的同时,把公家田里、自留地里来年春天的种植计划早早地筹划定了。
然而,正月十七早起,过了半个月受活日子,吃得油光水滑的庄户人打开窑门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笼罩在大地上的浓厚的白雾,正在白毛风的驱赶下缓缓散去。白雾过后的地面上,被结实地镀上了一层玻璃一样的冰壳,滑得无法下脚。从浓雾中渐次露出身影的树,也都猛然间肥胖了、臃肿了,所有的树干树枝上,都挂上了白森森的冰凌,一条条树枝都像粗壮的狗尾巴一样弯弯地垂挂着,真成了传说中的漫天缟素,玉树临风,就连阳坡地里积雪化去刚刚露出脸来的冬伏的麦苗,也被镀上了一层冰凌而一缕缕变得晶莹剔透。冬日的积雪尚未化尽的桑树原,又进入了百里冰封的天地。
这种冻霜树挂天气,过去也曾时不时地光临桑树原,不过那都是不甚严重的白露的凝结,除了给这条贫瘠荒凉的原地增加一点儿别样的景致,对大气候的变化不会起到什么影响,全然不像这一次来得天罡地煞,波澜壮阔。有经验的庄户人都知道,这是年馑的前兆,这一年的好光阴,八成要被这场冻霜失蹋掉了。
果不其然,当白毛风把原坡上、山洼地、沟沟坎坎里的冰雪吹化之后,老天爷便抹净了一张脸面,每天都像教书先生一样,保持着严肃的洁净与晴朗,把一片瓦蓝挂在头顶上。间或也有几片云朵随风飘来,但也就像串门子似的稍一驻脚又飘走了,始终挤不出一点儿雨来。麦苗返青之后,天气渐渐温暖起来,然而老天爷却像是忘记了还有下雨这档子差事,每天瓦蓝瓦蓝地照耀着大地,百事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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