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蝴蝶》：
李大爷的爱情
如果我说，我被一桩犯罪感动了，你一定会觉得我疯了。
四十年前，李大爷还是一个小伙子，他向缪小妹求婚的时候，写了一首诗，大概意思是说：我很喜欢你，如果你嫁给我，我会像你妈爱你一样的爱你。由于诗写得太拗口，活生生把一首情诗写出了骂人的感觉。缪小妹当时就笑岔气了，指着村口的大树说，你爬上去把上面的马蜂窝掏下来，我就嫁给你。
李大爷当时太年轻了，听见后半句话的时候就控制不住了，撸起袖子就往树上爬，还没等看热闹的人围上去，惨叫一声就掉下来了。他掉下来的时候顺带把马蜂窝也拽了下来，可怜来围观的群众，刚兴致勃勃地跑上来，马上又鬼哭狼嚎地逃散开。
最惨的还是李大爷，两个月后，肿消了一些，基本能看出人形，但右腿摔瘸了。
腿瘸了以后，李大爷再没有找过缪小妹，认命了。
过了三个月，缪小妹主动找上门来，生气地问：“说好娶我的，想耍赖啊？”
李大爷当时就吓蒙了，本来三个月来愣是没有掉一滴眼泪，现在忍不住了，当场就高兴哭了。
结婚后，李大爷到缪小妹代课的小学门口开了一家小卖部，像守着宝贝一样地蹲在门口。
三年过了，两人还没有小孩。李大爷偷偷去检查，得知当年摔出了问题，自己没有生育能力了。
于是有一天，李大爷跟缪小妹说：“我们离婚吧，你再找一个能生的。”
缪小妹想了想，指着村口的另一棵树说：“老规矩，你现在去把那棵树上的马蜂窝掏下来，我们马上就离婚。”
李大爷那一年成熟多了，他看了看村口的另一棵大树，转身回去做饭了。
然后，他们就这么过了四十年。这四十年他们过得很幸福，幸福得平淡如水，像是没有什么味道，又像是包含了所有的味道。
我相信，如果他们一直这么活着，他们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的。但是，人总要死，更悲哀的是总有一个要先死。
缪小妹四十年后已经是缪奶奶，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唯一不变的，是李大爷依然像当年一样默默地守在床边。
案发的那一天，缪奶奶很费力地跟李大爷说了一句话，李大爷俯身听完，默默地坐在那里很久，然后，拔掉了缪奶奶的氧气管。这个画面安静地定格在那一秒钟。
后来，李大爷的案子以故意杀人罪送到了检察院。
我还记得我去提审的那一天，李大爷一瘸一拐地走进讯问室。
我坐在铁栏的另一边，惋惜地对李大爷说：“其实缪奶奶的病已经到晚期了，你不拔她的氧气管，她也活不了几天了。”
李大爷说：“我知道。”
我皱了皱眉：“你知道还这么做？”
李大爷说：“那天她跟我说，她每天醒来最痛苦的一件事，是发现自己还活着。我不想她再多痛苦一天。”
我办这个案子的时候还没有结婚，对这种感情始终有些怀疑。为了让对方少受几天痛苦，甘愿背上杀人的罪名，这太离奇了！
我摇了摇头说：“这不值得。”
李大爷说：“爱无所谓值不值得。”
我说：“我不是在跟你谈爱，我们是在谈法律。任何感情都不能成为犯罪的理由。”
李大爷说：“你还太年轻。”
跟不在同一频道上的人是无法聊天的，那天，我记了一堆稀奇古怪的笔录和一段四十年的爱情，犯罪的情节反倒像是故事的点缀，直到快要结束的时候，我都怀疑自己走错了片场。
走出看守所的时候，我问了跟我一起提讯的孔姐三个问题：
当一个人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活着只是一种煎熬的时候，活着是否还有意义？
让她痛苦地活着，或是遵循她的意愿，让她平静地死去，哪一种更爱她？
当有一天要在法律和爱之间作出选择，应该选哪一样？
孔姐想了想，只用了一个问题就解决了我所有的问题：“你找到女朋友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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