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看雪
到了巴黎,我第二天便病倒了,那时我住在Blanville街五号的旅馆里,时间是2月20日。我是1月15日离开上海的。
2月的天气在这个多雨的城里算是最冷的时节,我又住在第三层的高楼上,看不见阳光,房里一切都是灰色的。开了窗我又受不住冷风,关上窗户,房里就成了黑暗世界。窗外便是对面的高楼,下面是窄狭的街道。天空是阴暗的。
早晨吴和卫来看我。他们谈得很起劲,我一句话也不曾说,他们也没有注意。吃中饭时,他们约我出去,我说,不想吃东西,我病了。他们两个就出去了。
我头昏,心里难受,四肢无力,疲倦地躺在床上。忽然想起昨晚在吴那里拿来的一本书还在枕头边,是昨夜临睡时读了几页后放下的,我拿起来读了一页,就觉得读不进去,不能够把心放在书上,只得抛下它,一个人在床上胡思乱想。后来我居然睡着了。还是卫和吴的敲门声把我惊醒起来的。
他们给我买回来了酒精灯,锅子,糖。卫在这里照料,吴又出去买了酒精和牛奶。他们把牛奶煮好拿给我喝,我本来不想喝什么,却也听了他们的劝,勉强喝了一大杯,又重新睡着了。
大约过了两个钟头,他们又把我唤醒,煮了一杯牛奶给我喝。窗外有白色东西在飞舞,像柳絮,像棉花,又有些细微的声音。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问卫,他说:“落雪了。”
“落雪了”,这三个字把我心头的烈火完全弄灭了。窗外的雪霏霏地落,我心里的寒冷也不断地增加。吴在旁边读报,他忽然告诉我:丹麦的文学批评家乔治·布朗德斯病故了。
1927年
三等车中
坐火车似乎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三等车更不是舒适的地方,但是这两年来我的一部分的时间就在三等车里面花掉了。仿佛有人说过羡慕我的生活一类的话,这些情形他们是不会知道的。
说要走,说了两个星期了。一些朋友在路上遇见我就会问:“怎么还在上海?”我除了“明天走”这句短短的答语外,就找不到第二句。的确我每天都是准备着“明天走”的。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明天”却挨到两个多星期以后了。
在一个黄昏里到北站送了卫夫妇上车回来,我同梅走着到中国旅行社去的马路。我们两个人都不熟悉上海的街道,当时我并没有决定这个晚上就走,也没有决定就到中国旅行社去买车票,我们不过在那些比较平坦的马路上散步,谈谈那些许多时候以来折磨我们年轻的心的问题。
天色逐渐阴暗起来,我们却不觉得;灯亮了,我们也不觉得。在我们的跟前隐约地现出那光明美丽的未来的远景。我们到了四川路的中国旅行社,我说:“去问问票子罢。”我们就进去了。
“哪天走?”
“今天晚上。”
我没有踌躇地回答。出了门,我才想起:今天晚上就要走了。这个时候我突然感到把时间浪费在火车上、轮船中是一件怎样不幸的事情。
行李是临时收拾的,也花不了许多时间。周夫妇送我到车站时,不过十点多钟,可是火车要到十二点钟才开出。我是一个漂流惯了的人,本来用不着人送我到车站,但是周夫人说:“一个人走,冷清清的,没有人送,很可怜。”我也不能够拒绝他们。
在月台上我们找到了梅,他在那里等我,现在谁也不会觉得寂寞了。周提着我的藤包,我们上了车。
车厢里客人很少,有许多空座位。我从藤包里取出了薄被在长凳上摊开来,心里想一定可以畅快地睡一夜了。
平常朋友们在一起大家总有许多话谈,这时候我们对坐着,我却觉得说话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我们让时间在沉默中过去,于是周夫妇下车了,于是梅也下车了。接着火车的轮子动起来,我的旅程又开始了。
车厢里的人突然加多了,我只好把薄被卷起来,睡觉的事成了渺茫的梦,这个晚上我就在人堆里糊里糊涂地混了一夜。对面一位乘客整夜开着窗,风就对着我吹,煤灰堆满了我的脸,使我的眼睛睁不开来。但也终于过去了。
第二天八点钟以前火车到了南京。天落着雨,早晨的空气很冷。但是我不得不跟着众人下车,冒着雨走到江边的,轮渡上,拥挤在前舱里一张帆布篷下面。
小火轮一开,风就大起来,雨点全打在我的身上,我只得掉转身子,但是裤子却给打湿了。这狼狈的情形如果给朋友们看见,一定会引起他们发笑。
到了浦口,进了月台,我找不着火车,站在月台上只觉得身子冷。过了好些时候,终于看见火车来了。月台上突然热闹起来。在一阵拥挤之后,我进了三等车厢,在那里找到一个好座位,就高兴地坐下来,把藤包放在头上的架子上面。我的薄被又在长椅上摊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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