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高级检索
高级搜索
书       名 :
著       者 :
出  版  社 :
I  S  B  N:
出版时间 :
无库存
王鼎钧散文
0.00     定价 ¥ 40.00
泸西县图书馆
此书还可采购1本,持证读者免费借回家
  • ISBN:
    9787020173990
  • 作      者:
    王鼎钧
  • 出 版 社 :
    人民文学出版社
  • 出版日期:
    2023-01-01
收藏
作者简介

王鼎钧,1925年生,山东兰陵县人。幼年因战乱失学从军,1949年流离台北,曾任广播公司编审、报社记者、专栏主笔,1978年寄居纽约,以写作为志业,力学精进七十年不衰。出入各种文体,以散文见称,然不落窠臼、兼采众体、融会贯通,行文气度恢宏、格局阔大、质地厚重。与余光中并誉为台湾散文界的“双子星座”,是“五四”以后,承继现代散文革新的重要作家之一。一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时值耄耋之年,将平生作品三大类(杂文、美文、变体)各选代表作辑成本书,交付海内知音。


展开
精彩书摘

汉江,苍天给我一条路

 

那是1944年,日本派军队侵略中国,中国已抗战多年。多少爱国青年从日军占领区逃到战线的后方,称为流亡青年;各地军政长官成立学校收容他们,称为流亡学校。那时我在流亡学校读书,一面随着战局迁徙,一面上课。母校从安徽的阜阳经过河南的内乡、湖北的老河口,进入陕西南部的汉阴,校史称为“西迁”。我开始了一生的奔波。

西迁大事,要穿过伏牛山脉和武当山脉,那可是八百里的崎岖,回想当年,至今捏一把汗。入山赶路,谁也不能掉队,半大不小的孩子落了单,会迷路、会遇狼,平原行军我都力不从心,入山如何得了!

后来知道,这条山路“一天九岗十八凹”,人烟稀少,“一人两屋即成村,百里还称是比邻”,西迁的大队急行军由黎明走到昏夜,没命地奔。小男生小女生从后面抓住大哥大姐背包上的绳子,走着走着睡着了,两眼不睁,两腿不停,路旁休息十分钟就睡十分钟,喊他上路,他跳起来走得比谁都快。他走的是来时路,是回程,你得一把抓住他,连摇带晃。男生走到脚烂,女生走得闭经,我若入山,如何还能走得出来!

我们在河南内乡住了一个多月,我竟没有任何规划。我完全脱离了现实,思路纷乱,不能集中。苍天在上,我不早不晚突然生了一个疮,而且不偏不倚地生在右腿鼠蹊之旁,不是大病,无生命之忧,但不良于行,可以列入病号,走水路坐船。苍天怜悯我,不,苍天怜悯我一生行善的母亲。文章写到这里,我跪下祈祷。

这个疮来得突然,无声无臭,右大腿内侧靠近“鼠蹊部”起了圆形的硬块,像塞进去一个桃子。等到它熟透变软,正中央出现了小小的火山口,溢出脓血来。我赶紧到医务室找护士,问这种疮叫什么名字,她说没有名字,中医称为肿毒。还好,我从小就听中医说“病怕无名,疮怕有名”。陈百融同学说,他在河南界首住“流亡学生接待站”的时候,他的鄢陵同乡张坤木生了一个疮,外表不红不肿,只是痛,只是有个疮口每天流血流脓。大概全身肌肉都化脓外流了罢,死的时候骨瘦如柴。那叫“贴骨瘤”,医书上有图有样。

我们的护士姓戚,她下手治疗,动作很快,先把患部包藏的脓血挤出来,再把纱布剪成又窄又长的带子,用黄药水浸透了,从疮口往里面塞。纱布和黄药水是医务室里仅有的药物。现在想想,那样的治疗简直是儿戏,可是那时候她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大约一公尺长的纱布全塞进去,镊子不会碰到疮口。每天换药一次,把沾满脓血的纱布取出来,把浸透了的黄药水的纱布塞进去。人虽长得高头大马,但是手法轻妙,我几乎没有感觉。

我们的护士实在是个好人。她本来也是学生,和未婚夫一同出来流亡,宁愿自己就业,让他去读高等学位。她用那一份微薄的收入接济爱人,养活自己,还把爱人的小弟弟带在身边,照顾他读书。这教人产生许多温馨的想象,例如,他拿到了学位,和她结了婚,他用一生的柔情来报答妻子。

多年后,我们算是懂事了,一想起来就觉得非常担心。我们渐渐能够以男人的眼光发觉她不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她的身材、面容、性格,恐怕都不能使她的中学同学在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回到她的身边。她实在不该自己原地不动,用尽力气把未婚夫推举得那么高那么远。一个人用生命编写剧本时,要先想想自己能在其中扮演哪个角色。

又过了多年,我终于听见了不愿听见的消息。那男子果然和别人结了婚,她曾经投水自杀,幸而(或者不幸)被人救上岸来。

转述故事的人往往把故事的结局省略了,在真实的生活中,结局往往是盘中的残食。我不知道她怎样度过凄苦的晚年,或者上帝安排了补偿。也许上帝只是打发一位和尚告诉她,她不该有那么大的野心,想为自己创造一个有高级学位的丈夫。野心才是痛苦的来源。

我们心地善良的护士对学校当局说,这里有个学生不能爬山,必须坐船。此行有水旱两路行进,水路雇船溯汉江而上,承载档案、粮食、病号和年老的教职员,限制很严。我们大慈大悲的护士力争,她说武当山里野狼多,我若掉队,一定喂狼。

我于是羞答答坐板车到了老河口。老河口当时是美国空军基地,河南战役中一度陷入敌手,两天后夺回。记得老河口的街道很窄,很长,也很直,两旁的房子很高,两层。多年后,看巴拿马运河,还想起这条街。我们走在街心,仿佛伸开两臂就够得着两边的店铺人家,那些人显然是非常努力地生活着,但是与我们完全无干。我们在老河口市民的拥挤与漠视中浩荡了片刻。

如果在市内,我只看到老河口的拘谨,码头则展示出老河口的奔放不羁。水面开阔,完全不像为横渡而设,日光碎而尖锐,逢人乱射,威胁着不准细看。张了帆的船和裸着桅的船交臂而过,样子很悠闲,文人雅士遥瞻目送所体会到的悠闲。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人在这里流血流汗求生斗死,这里藏着人生许多秘密,除非你仔细看、认真看,你将视而不见。

虽然匆匆一瞥,至今不能忘记,一座水旱码头的复杂与嘈杂,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奇怪,像家中刚刚发生了什么变故。他们站在生存的第一线,我不了解那个世界,也就看不懂他们的脸。来到老河口,看出岁月是在拼拼打打中过,这里才是洪炉,是战场,才有大会战的威势。工商业的节奏操纵我的心跳。我喜欢那种感觉。

然后,不容分说地上了船。

我们的船小,也老旧,穹形的篷很低,差不多要爬进爬出。空间虽然局促,还是要维持男女有别,一条粗席自上而下把船舱分成两半。押船的江老师一家先上了船,夫妻隔席而卧。不用多问,我只有把背包放在江老师的枕头旁边。一分校有个女生也来同船,理所当然,她去挤江师母和孩子。江老师是个非常瘦小的中年人,说话有气无力。他不抽烟,在那年代,抽烟往往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健康证明。我看他来押船也是个名义,他若爬山,也是喂狼。

船上当然还有撑船的老大。这个人沉默寡言,气氛沉闷,好像给这条骨节响动的老船添了许多载重。后来知道了:江老师早已养成习惯,所有的气力都留着讲课的时候用;江师母害偏头痛,怕声响震动;船老大的陕西话很难懂,懒得和我们纠缠;那位女同学则是心事重重。

第二天天气很好,风向对我们有利,船老大扬起帆来,我说了一句“一帆风顺”。不料那船老大毫不客气地说:“呸,呸!”又摇着手说,“没那事!没那事!”我又惊又窘,江老师觉得他不能不说话了:“你犯了他们的忌讳,他要破解。”

船上有哪些禁忌?江老师说,这问题不能在船上答复,要中午停船休息的时候到岸上去答复。“从现在起,你暂时忍一忍,别说话。”

中午下船休息,江老师破例为我补了半节课。他说,人到新环境,要紧的是别犯忌,所以“入国问禁”。人在船上不能说“帆”,因为“帆”和“翻”同音。凡是“翻”的同音字都是船家的大忌。“吃饭了”要说“吃米了”。船家多半不让乘客打牌,又是“番”,又是“碰”,防不胜防。有个军官坐船押送人犯,他说“犯人”,船老大马上恶形恶状朝他喷唾沫星子,军官莫名其妙,上去给船家两个耳光,闹了一场军民纠纷。

也不许说“倒”。由此引申,南洋群岛,捣乱,级任导师,都不能说。在这里,日本帝国主义不能打倒,“道可道,非常道”也不能念。有一群基督徒坐船,每逢吃饭之前,领队的人说:“我们祷告”,船老大朝他“呸,呸”。每天睡觉之前,领队的人说“我们祷告”,船老大也朝他们“呸,呸”。结果教徒们群起而攻,指着船家叫“撒旦”,船家也大怒,要赶他们下船。

一条船是一个特殊的小社会,它有它的“文化”,似乎创造了一套语言,而船老大有无上的权威。我们不属于那文化,所以东也是禁忌,西也是禁忌。禁忌制造沉默,也可以说对付禁忌的办法是“不作为”。我想起小时候,每逢大年初一或者祖母的寿辰,全家老少都没有什么声音,只听见鸡鸣狗吠,正是因为这时节禁忌特别多。我后来也受过威权专断统治,积累更多的经验。在一个简单的封闭的空间里,似乎也没有理由非说话不可。

船近郧阳,两岸的山峰又向前过了一步,用那些高不可攀的岩石做了江的堤岸。江面很窄,水就加了几倍的速度,深深浅浅,仿效鲁宾逊在石岸上刻下记号。水像是从山上来,从无数缝隙中流出来,那些皱痕都变作水,水无尽无休地挥霍着山,也不知道那些山会不会瘦了几圈,矮了几尺。在这样窄的水道里,山显出瀑布的性格,这条水真的成了一匹白练,可以横过来铺在膝上一段一段傻看。

可是,山是穷山,水是恶水。几千年发生多少地震?山上的岩石碎裂,掉进江心,形成一个一个浅滩,是航行最大的阻碍。断缆沉船,多少行人泪。

山近了,山脚的人家也近在眼前。全是石板屋,像梯田那样一级一级排列起来,那由人走出走进的门,你可以说是洞窟。山东人说“河边出财主”;郧阳推翻了这句话,他们穷,甚至不能供给我们一杯清洁的饮水。在这里很难找到“文明”,即使是一张月份牌;这里却可以找到“文化”,那就是鸦片烟!我上岸乱步,望着没有历史的老人,没有前途的孩子,更难过的是他们没有现在……这时,我忽然闻到一阵阵鸦片的“芳香”!我把船上的人都叫过来,一同为这意外的发现而惊愕而悲酸。

我们逆水行舟,地势越走越高,江面宽阔水势舒缓的地方可以凭借一帆好风,越过激流浅滩就是依赖“纤夫”。纤夫的职业是像拉车一样的拉船。这时为减轻船重,乘员都上岸步行,这就给我们一个机会,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的工作。在竹纤的末端,他们一个工作群前后错落地分布着,为了节省鞋子,他们赤足;为了节省衣服,他们裸体。不知从哪一代起,纤夫的先进发现劳动最容易损坏衣服,而他们这些在荒山野岭流血流汗的人穿衣服也毫无意义!在这些梯形的小村庄里,纤夫是主要的生产者,是全村的精英分子,他们的需要先被视为特权,后被视为当然,所以,他们从洞窟里走出来的时候已一丝不挂,根本省略了穿衣服脱衣服保管衣服之类的麻烦。在有工可以做的季节里,他们赤条条来来去去,俨然是自以为穿了新衣的国王。

这个工作群的最前端,有一个衣履整洁的人,他一面走一面唱歌,纤夫是依歌声的节拍用力或换步,把各个分散的力量一致集中。在那歌声里,我无法安顿自己的思想感情,二十世纪!人兽不分的生活!管教养卫的国民政府!但是,据说,这般意见不是侮辱了劳苦大众,就是破坏了政府的威信。

我或者可以说,这不是风景,一切不是“风景”二字所能概括。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这样优美的风光,这样龌龊的生活?土地不是为人民而设吗,为什么只看见骄傲的山水、猥琐的人民?“厌看人寰且看山”,没有办法,眼睛看的是山,心里想的是人。山在两岸夹峙,像看护临床那样守望着水,水是果断的也狡狯的从她们的臂弯里逃脱,逝者如斯,却把我们的纤夫牢牢地拴在缆索上,拖着那个肮脏的破旧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世世代代,生生死死!

纤夫有他的不得已。山地比农村更落后、更劳苦,每座山都是一张脸,愁纹深刻,肌理僵硬。每个山地人的脸也是一座山。

就说我们的船家吧,他从来不用卫生纸,每天蹲在船尾方便,事后伸出手指收拾一下,再把手放进江水冲洗。他也从来不用肥皂。正是这双手,每天还为我们煎鱼煮饭。我们又何尝得已?

恕我直言,我实在无法爱他,我们和他共处,出于“一时的不得已”。推想由国民政府委派到此山此水“为民父母”的人,他们是否爱那些鱼腥刺鼻的石板屋?是否爱那些出生以后从不刷牙的儿童?是否爱那脱光衣服拉纤、穿上衣服抽大烟的男子?我看他们心里也没有爱,他们来到这块只生石头不长五谷的土地上,也是“一时的不得已”。天不时,地不利,匹夫夜呼“人民的军队爱人民”,江水沸腾。

即使是踏着高低不平的石板路长大的年轻人,心里恐怕也有个“不得已”的念头,看他用什么样的眼睛注视悠悠江水,又用什么样的眼睛打量这些匆匆过客!他们一定觉悟只有远走高飞,只有化成蛾丢弃了茧才可以自救。“人挪了活,树挪了死!”走吧,门外就是东去的大江。顺流而下,易;溯江而上,难。离家的人一去不归,留下来的人断奶,含着一个又一个奶嘴,忍受永远的不得已。

想起两千里的长程,一路上听各地民谣小调胡琴洞箫,风味不同,总起来都是愁苦。想河南的旱灾,千万灾民到阜阳就食,男童女童头上插着草标,待价出售。淮上水灾,灾民牵着儿女的手沿街叫卖,男孩无人问价,壮汉抢吃抢喝,为一个馒头遭人用扁担打死。想那场瘟疫,多少人走路摇摇摆摆,扑通倒下去,再也起不来。妇人坐在墙角里,死了,怀里的婴儿还在哭哭啼啼寻找奶头。那时是热血青年,钢铁肝肠,现在回想,椎心般的痛。有人说,这算什么,你见识少,大惊小怪!我不敢反驳。李自成攻破北京的时候,崇祯皇帝问女儿“汝何不幸生于帝王家”,他不知道在他治下有无数百姓早已问过自己的女儿“汝何不幸生于百姓家!”他何尝明白“不幸生于百姓家”是因,“不幸生于帝王家”是果。

政府,也是老百姓的另一种“不得已”吧?如果他们有声音,他们也会说,“请恕直言,我实在无法爱你。”一九四九年机会来了,国民政府和人民互相遗弃,不必争论谁先遗弃了谁。

(选自《怒目少年》)


展开
目录

导读

 

汉江,苍天给我一条路

秦岭看山

我是怎样离开中国的

我爱上海我爱自来水

温柔桃源

今古沉浮

 

思乡瞳孔里的古城

迷眼流金

我们的功课是化学

人不能真正逃出故乡

在乡石

我见D老多憔悴

交心

 

怀人号圣的传人

大气游虹

美丽的谜面

音容长在

给更多的“人”看

世界贸易中心看人

 

论事评议文艺界的三大争执

台北衡情论理

纽约口快心直

莫言语录五注

 

附录疫情下的生命情怀

《羊城晚报》年度作家访谈


展开
加入书架成功!
收藏图书成功!
我知道了(3)
发表书评
读者登录

温馨提示:请使用泸西县图书馆的读者帐号和密码进行登录

点击获取验证码
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