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邪，“70后”先锋诗人、小说家。1972年出生于浙江温岭。诗歌、小说、散文、评论作品共两百余万字散见于国内外文学刊物及各种选本。著有诗集《非法分子》、中短篇小说集《到金茂大厦去》。曾应邀参加《人民文学》首届“青年作家论坛”与《诗刊》第二十二届“青春诗会”。曾获多项国内外文学奖项。部分诗歌作品先后被译介至澳大利亚、美国、加拿大、越南、韩国。中英文对照诗集Dangling（欧阳昱译）由Puncher & Wattmann于2019年在澳大利亚出版发行。现居家写作。

别撒谎

撒谎，也许是人类的天性吧！

我记得你最初撒的一个弥天大谎是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你很兴奋，你说自己参加全年级段的口算比赛，得了第二名。

我和你妈妈起先不敢相信这个喜讯，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话，而是觉得奇怪。平常，在口算上，你算是反应比较迟钝的，口算是你的弱项，怎么一下子有如此神速的进步，还得了全年级段比赛的第二名？

你一口咬定这个喜讯是真实的，并且，向我们描述了一番比赛时的盛况。你的描述，场面感非常强。根据描述，我们知道，原来你还差点儿获得了第一名呢，最后只是以不足一秒时间的细微差距，屈居第二。

我们一再询问这是不是真的，于是你生气了，你从喜形于色，转变到显然的不悦。而正是这个小小的细节，让我们认定，你的喜讯是真实的了。

这么小的孩子，在全年级段的比赛中获得亚军，可是一件不小的事，幸亏作为家长的我们是比较淡定的。那个周末，我们带着你出去转悠，凑巧碰到了你的多位同学及其家长，但我们都没有想到要提一提你获得亚军的事儿。

你撒的这个弥天大谎，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尴尬，只是，周一早晨我送你去上学，校门口支起了一块小黑板，公布了口算比赛的获奖名单，我饶有兴趣地去看榜，结果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看了三遍，根本没有发现一位姓杨的学生！

那天中午，接你回家吃午饭，我们两个狠狠地批评了你。

我们还真没想到，你竟然撒谎了，而且撒得这么有“水平”，让我们最后都信以为真了！

当时我们都质问你，我们都没有要求你学习上必须怎样怎样，除了要求过握笔姿势和经常批评你的坐姿，可是，为什么你要撒这样的谎呢？

那时候，你没有申辩，当然也无可申辩，只是大乐，似乎是为了捉弄我们一回或吹一回牛皮，一点儿也没有羞愧之心。然而我们没有饶你，在此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每当你说什么，我们都不忘追问一句 ：“真的吗？是不是真的呀？”有好多次，你被这句话弄得委屈不已，似乎受侮辱了，还流了泪，发了脾气，然后我们趁机教育你，说这都是你撒了一次谎之后的恶果，所谓自食恶果，说的就是这个。

当然，话说回来，撒谎，几乎每个人都会，而且有的人可能天天都在撒谎，甚至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在撒谎，撒弥天大谎。但奇怪的是，又几乎所有人都不喜欢听到别人的谎言。

我大约是在三十岁以后刻意要求自己少撒谎然后慢慢尽量做到不撒谎的。因为我觉得，在生活中，太多太多的地方，都会诱使我去撒谎，而撒谎又是多么的累！

三十岁以后，我逐渐体会到了一个人不撒谎的乐趣。不撒谎，你脸不红心不跳。不撒谎，你不会觉得于心不安，不会觉得羞愧和内疚。不撒谎，你可以免除经常陷于穿帮之境的尴尬。不撒谎，你会坦然面对一切。

不撒谎，有时候会得罪人，至少不能取悦于人，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做一个诚实的人，做一个直来直去的人，做一个有一说一、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多好哇！

我最近一次撒的最大的谎，应该是向我的三叔刻意隐瞒他的病情了。三叔六十岁，就得了绝症。他的身体原本好好的，如果他得知自己患了绝症，一定会崩溃的！于是，我只有反复编织精巧的谎言，让他相信自己的病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让他继续抱着盼头儿生活着。

三叔在前年夏天发病，到去年下半年去世，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基本上还算生活得挺好，就因为我的弥天大谎。三叔在最后的日子里，终于知道了我一直在撒谎，知道我所有的笑脸都透着虚伪，带着刻意的欺骗，那一刻他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年多时间里，我备受良心的谴责。我明白，我的谎言对三叔是多么的残酷，我剥夺了三叔该有的知情权，但我也明白，遵照三叔家人以及他所有亲人的意愿，我必须扮演好骗子的角色。

在三叔开始神志不清的时候，我见了他最后一面。那一刻，也就几分钟，他的神志恰好是完全清醒的。三婶对他说我来了，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还讲什么呢？还不如，还不如便好好坐一会儿吧！”一辈子脾气火暴的三叔，努力掀起沉重的眼皮，无限慈爱地看着我，憨厚地微笑。

当坐在躺椅上的三叔在几分钟之后陷入迷糊，我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哗哗地淌……

那一刻，我在心底里对三叔说 ：“三叔，我不是存心欺骗你，我已经很久很久不撒谎了！”

第一辑  你的东西在哪里

001 对杨渡说

005 旧衣服

007 别墅

010 一个橘子皮

012 鱼面是怎么做成的

016 原木之美

019 理想的家园

022 写一次春联

026 你的东西在哪里

029 整理你的房间

032 拉链问题

035 把手机放在哪儿

039 穷人的想法

042 乡村，乡村

044 三位同学

048 气昏了头

053 棋

056 织纹螺

059 阑尾炎

067 皮包

071 擦屁股

074 生日

077 一只出意外的茶杯

080 烟酒茶

083 我为什么不买车

086 节约

089 斗殴

第二辑  视力与人生

095 地包天

100 衰老

103 世界上第二个最爱你的人

106 下楼梯

108 伤

111 蟹黄

113 内心之恶

115 透过名字

119 一个人的弥留之际

123 学会自责

126 奶奶的病

130 一只鸟

133 承诺

136 视力与人生

140 别撒谎

144 忏悔

148 基因

151 大声

154 举止谈吐

157 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