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全集5·中短篇小说游记》:
第一章
我在巴黎:
我开始生活,
而不是喘息。
德米特里耶夫
《旅行者》杂志
彼得大帝派了许多青年到外国去学习国家改革所需要的知识,其中一个便是他的教子黑人易卜拉欣。他就读于巴黎军事学校,毕业时得炮兵上尉军衔,在西班牙战争中立了军功,后因受重伤回到巴黎。皇帝虽然国务繁忙,日理万机,但常常询及心爱的教子的状况,并且总会听到有关他的成绩和品行的良好评价。皇帝对他很满意,不止一次召他回俄国,但易卜拉欣却不急着回国。他以种种借口来推托,有时说伤口未痊愈,有时说还想继续深造,有时说是钱不够,皇帝对他的要求总是百般体谅,请他注意自己的身体,对他热心学习表示感谢,尽管自己极其节俭,为了他却不吝惜金钱,总是在谆谆教导和规劝的同时,给他寄去一些金币。
所有的历史记载都可以证明,当时法国人的轻浮放荡和穷奢极侈是无可比拟的。路易十四当政的后期,宫廷以笃信宗教闻名,崇尚庄重礼貌的社会风气,此时这种风尚已无影无踪。奥尔良公爵有许多美德,也有种种毛病,可惜一点也不会假仁假义。皇宫里狂欢纵饮在巴黎不是什么秘密;上有好者,下有甚者。当时就出了一个叫勒奥的,又贪财,又拼命寻欢作乐;结果家产荡尽,道德沦丧。法同人笑着,盘算着,国家则在滑稽歌曲的轻佻声调中瓦解着。
然而社会却是一幅最引人人胜的图画。文明和寻欢作乐使所有的阶层接近了。财富、盛情、荣誉、天才、奇闻怪事,凡是能引人好奇、使人快乐的,各阶层都同样赏识。文学、知识和哲学都离开宁静的书房,进入上流社会赶时髦,指挥时髦的论调。妇女们主宰一切,但她们已经不要求崇拜了;表面上彬彬有礼就行,用不着内心的尊敬。里舍列公爵这位新的雅典的阿尔基维德的放荡不羁,已成为史实,可以说明当时的风气。
幸福时代的标志是放荡不羁,
那时候疯狂的情欲带着响铃,
跨着轻松快步跑遍法兰西,
那时候没有人敬仰上帝,
除了忏悔,没有不能干的事。
易卜拉欣的到来,他的外貌、学识和天赋都在巴黎引起广泛的注意。女士们都想在自己家里见到这个沙皇的黑人,争先恐后地笼络他。摄政王常常邀请他参加自己家里的快乐的晚会。他常常出席有名流在座的晚宴,会晤过风华正茂的伏尔泰、老态龙钟的肖里叶、谈笑风生的孟德斯鸠和丰特内勒。凡是舞会、庆祝会、首场演出,他从不放过。他投身于洪流中,倾注了青春与天性的全部热情。但是使易卜拉欣害怕的,不单是他想到总有一天要放弃这种逍遥自在、纵情玩乐的生活,回到彼得堡宫中去过那种枯燥乏味的日子,还有更结实的绳索将他拥在巴黎,年轻的非洲人坠入了情网。
D伯爵夫人虽然已不是蓓蕾初放的年纪,但依然光艳照人。十七岁那年,她一出寄宿学校就嫁给一个她还没有爱上的人,那人后来也从不操心此事。传说她有好几个情人,但是依照上流社会宽容的法则,她享有很好的名声,因为不能说她有什么可笑的和不堪入耳的奇闻怪事。她家里的陈设是最时髦的。巴黎的名流倩女常在她家里聚会。把易卜拉欣介绍给她的是年轻的梅维尔;都认为梅维尔是她最新的情人,他也想方设法给人这样的感觉。
伯爵夫人接待易卜拉欣很有礼貌,但并不特别注意。这使他感到快慰。一般人都把年轻的黑人看作怪物,把他围住,纷纷向他问候,向他提许多问题,这种好奇心虽然表面看似好心关照,却常常伤害他的自尊心。女人的垂青,几乎是我们孜孜以求的唯一目标,却不仅不能使他心里高兴,而且会使他痛苦和气愤。他觉得,女人都把他看作一种稀有的兽类,一种特别的、奇异的、偶然来到人世上的、与人类毫无共同之处的生物。他甚至羡慕那些没有人理会的人,把他们的默默无闻看作幸福.
他想到上帝没有为他造就一副谈情说爱的外表,所以他并不过分自负,不奢求满足自尊心,这样倒使他在和女人交往中具有一种罕见的魅力。他谈吐朴实而庄重;伯爵夫人喜欢起他来,因为她早就讨厌了法国俏皮话那种没完没了的戏谑和微妙的暗示。易卜拉欣常常到她家里来。她渐渐看惯了这个年轻黑人的外貌,甚至开始发现在她的客厅里许多扑了粉的假发之间晃悠着的这个黑黑的鬈发的头有些可爱之处(易卜拉欣头部受伤,扎着绷带,没有戴假发)。他二十七岁,身材又高又匀称,不止一个美人儿凝神看着他,不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心,更多的是赞赏的心情,然而抱有成见的易卜拉欣或者根本不留意,或者认为不过是卖弄风情。可是当他的目光和伯爵夫人的目光相遇时,他的不信任感就会消失。她的眼睛里流露着那样亲切的厚意,她对他的态度那样朴实,那样随便,使人不可能怀疑她有什么卖弄风情或嘲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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