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迪厄的文艺社会学》:
经济生产场在权力场中占统治地位。按照巴尔贝里斯的观点,《人间喜剧》中的经济活动是相当分散的和模糊的,财富的产生和企业的建立似乎源于个人的野心和偶然,还没有像在《卢贡·马卡尔家族》中那样成为坚实的、稳固的资本活动。巴尔扎克呈现了资本主义从店铺经济向银行经济的发展过程,但他的资本主义基本上是一种家庭的、谨慎的、有节制的资本主义,他的资产阶级则是野心勃勃的、诡计多端的、很难确定范围的群体,多半是中小资产阶级,商人或代理人,而不是工业家。资产阶级通过商业交易活动进行资本积累,改变了古老农业社会的生活习惯,使封闭的旧世界与新的社会现实产生了联系。工业革命之前只有手工业作坊,老板把产品卖给批发商,零售商负责出售商品。最重要的不是生产,而是交换,中间人比生产商更多。不存在生产杏仁和榛子的资产阶级,存在的是销售它们的资产阶级。直到那时,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学表象不是工场,而是集市,资产者通常都是商人,比如《赛查·皮罗多盛衰记》中垄断榛子油的玛杜夫人。《幻灭》中纸商大卫·赛夏的工场是手工业作坊,他对发明专利和科学研究而非通过生产盈利更感兴趣。大城市资产阶级是商业资产阶级。在《猫打球商店》中,大纺织厂尚未出现,但批发商和零售商垄断了布匹交易。《人间喜剧》中真正有地位的是《赛查·皮罗多盛衰记》中的香粉商赛查·皮罗多和他的女婿波比诺(先是制造商,后当上商业部部长)。皮罗多从发迹到破产的故事堪称巴黎商业的发展史:从个体小贩到小店主直至批发商的发展壮大,以及商业银行、股份公司、证券投机的出现。在《纽沁根银行》中,资本积累的过程不是通过消费品的生产和销售实现的,而是通过投机实现。纽沁根比吝啬鬼葛朗台和放高利贷的高布赛克更有雄才大略和冒险精神。他通过三次假破产和假清理,成了法国的金融巨头,被封为男爵,当上了贵族院议员。由此,资产阶级的投资经历了从土地、城市地产到股票交易所的过程,也就是从不动产到动产、从谨慎到大胆、从积蓄到创造的过程。巴尔扎克出身于呢绒商之家,学习过法律,最熟悉的是店铺、高利贷和诉讼的世界。对他而言,描写这个行当中的骗子比一个制造商更有传奇性,何况制造业当时是分散和零星的。商业的发展,批发商和银行家王朝的产生,惊人的财富聚敛,是巴尔扎克笔力最雄健之处。可见,无论经济活动采取什么方式,经济生产场都处在统治地位。贵族阶级的经济劣势与文化高雅并存。其实18世纪的法国文明(上流社会文化)已经显示出暧昧的特点,一方面是高雅、精致、崇高、华丽,另一方面是追逐金钱。贵族阶级将天生的举止、财富带来的自在、对优雅舒适的爱好和对文化的尊重融合在一起,令资产阶级着迷,他们赞同贵族的历史和神话观念尤其是门第、血统和荣誉观念,荣誉观念是将贵族与其他阶级区分开来的一整套举止风度、时尚和语言规范。
如同博物学家区分物种一样,巴尔扎克按照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的比例区分资产阶级和贵族阶级并考察两者的对立和融合关系。巴尔扎克时代的资产阶级首要的标志是拥有经济资本。资本是流动的财富,可无限使用。葛朗台的金子是一种原始的、粗野的资本:“钱像人一样是活的,会动的,它会来,会去,会流汗,会生产。”这种家庭资本招来了嫉恨和闲话,代表了资本主义的首要特征。《猫打球商店》中呢绒商努力增加资本:“对于浪费的人,钱固然是圆的;可是对于节俭的人,钱是扁平的,是可以一块一块地摞起来的。”《老姑娘》中的资产者杜·布斯基耶在婚姻市场上最终以经济资本击败了徒有文化资本的瓦鲁瓦骑士。《古物陈列室》中的维克蒂尼安作为贵族虽有外表资本(俊美)、出身资本但无经济资本,被迫与资产阶级联姻,公证人谢内尔清醒地认识到:“贵族阶级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来贵族阶级的一点残余。拿破仑的民法已经消灭了贵族的称号,正如大炮摧毁了封建社会一样。只要他们有钱,他们就比贵族更贵族。”这点残余便是贵族的生活艺术和荣誉观念,资产阶级迷恋的东西。资产阶级凭经济资本融入贵族,同时努力占有贵族的文化资本。1830年“七月革命”后,大资产阶级银行家将投机获得的财富投入奢侈的享乐中,模仿贵族的举止、仪态、时尚和语言,与民众区分开来。《苏镇舞会》中德·封塔纳伯爵的小女儿爱米莉固守贵族观念,没有嫁给商业资产者马克西米利安。马克西米利安从事洋纱、棉布和印花布批发生意,参加银行投资。他英俊高贵,擅长打猎、下棋、掷骰子,精通骑术与剑术,关于葡萄产地的知识渊博,数学、绘画、唱歌和跳舞一流,堪称十全十美的贵族:“她在马克西米利安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动作、任何言语可以证明他的出身或职业的低下的;相反,他的谈吐却显示出他是个掌管国家最高利益的人。”他的财产配得上他的学识和才能,当上了贵族院议员。贵族阶级则以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和象征资本攫取经济资本,屈尊吸收资产阶级加入。《幻灭》中某公爵对吕西安说:“在法国用姓氏和头衔做资本,比才干更可靠。有了这两样,一切都不成问题:才智,门第,美貌,要什么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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