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奇堡铁路紧贴着瓦尔登湖,就从我房子南边大约一百杆的地方经过。我经常沿着铁轨边的堤道往镇上走,就靠这根链条维持与社会的联系。货运列车的班组人员奔走于这条铁路的全线,看到我都会点头致意,就像是招呼一位老友。他们从我身边经过了无数次,显然是把我当成了铁路上的员工。他们说是就是吧,我自己也巴不得去当一名养路工,去维护地球的轨道。
火车的汽笛声不分冬夏地刺进我的林子,听起来像是老鹰飞过农家院子的尖啸。这声音让我知道,本镇的地界即将迎来众多不得消停的城市商人,或是从相反方向跑来碰运气的乡下商贩。两个方向的火车一旦驶入彼此的视野,车上的人就会大呼小叫,警告对方转入另一条轨道,喧闹声时或响彻两个镇的地界。乡村啊,你的日用杂货到了,乡亲们哪,你们的口粮到了!没有哪个农户能做到彻底的自给自足,对这些商贩说不。接下来,乡下人也发出汽笛一般的尖叫:喏,这是你们的货款!一根根木材好比一架架长长的攻城槌,以每小时二十里的速度撞向城市的围墙,然后就变成数量充足的椅子,疲惫不堪、包袱沉重的城中居民可以人手一把,皆得安歇。便是通过这样一番劳师动众、大砍大伐的礼数,乡村向城市献上了一把椅子。印第安人采摘浆果的山丘通通变成了秃瓢,蔓越橘①生长的草地也通通被耙进了城市。棉花上去,布匹下来;丝线上去,毛衣下来;书籍的数目往上走,著书的才智却每况愈下。
每当看见火车头拖着成串的车厢,像行星一样运行——确切说是像彗星一样运行,因为它的轨道并不像周而复始的曲线,观者无法从它的速度和方向推断,它是否还会返回这个星系——看见它旗帜一般的蒸汽云雾飘向后方,化作许多个金色或银色的圈环,跟我见过的那种丝绒云朵一样,在天空的高处舒展开来,迎接阳光的照耀,我总是觉得,这行色匆匆的半神,这呼云唤雾的仙人①,不久就会把日落的天空变成他那些车厢的号衣;每当听见这匹铁马喷出响彻群山的如雷鼻息,看见他用铁蹄撼动大地,从鼻孔喷出烈焰与黑烟(我可不知道,将来的新神话会把他写成什么样的飞马或火龙),我总是觉得,大地终于迎来了一个配得上以它为家的种族。要是我这些感觉全部都符合事实,要是人类确实把自然力量变成了奴仆,使之服务于高贵的目标,那倒是好!如果悬在火车头上方的云雾真的是英雄挥洒的汗水,或是像飘在农田上方的云雾一样有益于人类,自然力量乃至大自然本身必定会欣然襄助人类的事业,为人类保驾护航。
我看着早班火车驶过,感觉跟看日出差不多,日出的时刻,并不比火车的班次更有规律。火车冲向波士顿,蒸汽的长龙则远远地拖在车头后面,越升越高,一直冲向天堂。它一时之间遮没了太阳,暗影笼住了远处的我家田地。蒸汽长龙宛如一列天上的火车,与之相较,紧贴大地的那串小小车厢显得微不足道,若是把蒸汽长龙比作长矛,火车就只是长矛的倒钩而已。冬日里的这个清晨,铁马的驭手起得格外早,借山间的星光照明,为他的骏马装鞍喂草。炉火同样是早早醒来,给铁马注入生命的热量,好让他奔跑起来。要是这桩事业不光是先机在握,还能够服务于清白的目的,那倒是好!雪要是积得深了,人们就会给铁马套上雪靴,还会用巨大的犁铧犁出一道深沟,从山里一直延伸到海边,车厢则好比挂在犁铧后面的播种机,沿着深沟一路前行,在乡间撒播躁动不安的旅客,还有流转不停的商品。这匹烈火骏马从早到晚飞驰乡间,主子需要休息的时候才会停一停,当他在荒僻的林间谷地遭遇了披挂冰盔雪甲的自然力量,他沉重的蹄声和愤怒的鼻息就会使我夜半惊醒。晨星闪现之时,他才会抵达马厩,随后便再度登程,不用休息,不用打盹。也没准儿,黄昏时分,我会听见他在马厩里呼气,呼出白天剩下的能量,借此放松神经,冷却肝脑,享受几个钟头的钢铁睡眠。要是这桩事业不光是旷日持久,从无懈怠,还能够具备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那倒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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