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广州府出清远,往西北循着古官道,到两广的边境,有座名叫浮县的古城。谁也说不清这座古城的年岁了,从老山里采出的青石夯垒出一段老城墙,城墙根下每一道日头照不到的阴暗石头缝里都爬满了潮湿的青苔和薜荔,处处透着年岁的痕迹。
这一日的午后,老东门的附近,因为一支渐渐靠近的车队,古城原本的平静被打破了。
白家少奶奶张琬琰,带着用人从广州府回来了。
古城和广州府之间有四五百里的路,不算很远,但也不近,先走几天的水路,上岸后走官道,再坐一整天的马车才能到。
这一段官道,原本年久失修,车马难通,两广商旅往来极为不便,这些年由白家出面修路,修得已经很平整了,马车里也布置得极其舒适,但接连几日的行程,叫养尊处优惯了的白家少奶奶还是感到有些倦怠。
好在就快到了。
“少奶奶,前头到了!”车把式嚷了一句。
同车的一个丫头看了眼张琬琰,便停了正在替她捏肩的手,撩起一点车窗帘子,探头出去张望了下,说:“少奶奶,是快到了。城门口好多人在等着看呢。”
张琬琰顺着撩起的帘角朝外略略瞥了一下,坐了回来,示意丫头放下帘子。
她这趟回乡,连护卫加用人,带了拉拉杂杂几十口,加上许多件行李,前后十来辆车,呈一字形迤逦而来。县民平日难得看到这样的车队,免不了停下自己手头上的事,跑过来围观白家少奶奶的车队。 “这是白家少奶奶回了,要给白老爷张罗六十大寿吧?”
“看少奶奶这气派,全广州城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白家喜事,过些时日,咱们县城就要热闹了。”
马车靠近城门,议论声传进张琬琰的耳中,她心下隐隐生出一种俯瞰众生般的高高在上之感。
她确实是有这样的资格的。
她的娘家张家在十三行最为兴盛的时候,不但和白家门庭相当,祖上也捐封了不小的官。后来十三行没落,张家虽随之衰败下去,如今不复往昔风光,但她夫家白家却更顺遂兴旺。十三行鼎盛之时,白家位列巨富之一,声名远播南洋乃至西洋,后来改办船运、纺织、烟草等实业,传到她的公公白成山手上时,家业是更上一层楼。
公公如今虽把经济事宜交给了自己的丈夫,人回了古城闲居,但还是总商会的会长。只要他肯出面,说能调动半个中国南部的商号和财力也是毫不夸张,就连广州府的新军,如今靠的也是白家。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朝廷欲兴建新军,军费却捉襟见肘,广州府新军的大半军费,都是白家资助的。
白家之所以肯出钱替广州府养兵,是因为如今掌管新军的广州将军康成,是自己丈夫的亲舅舅。
康成是宗室。这要是从前,有这么一个出身显赫又有权有势的亲舅,自然是天大的靠山,但如今,皇上和西太后都死了,小皇帝的那个位子谁知道还能坐多久?万一哪天真变了天,康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说,要是现在把小姑嫁过去,有这么一个亲家,指不定还要把白家拖下水。
趁着这次机会,无论如何都要劝服公公,为了小姑好,也是为了自家的长远将来考虑,再不能放任小姑在外头不管,更不能碍不过脸面,亲上加亲,答应小姑和将军府儿子的婚事。
县民还在低声议论着,张琬琰一路上的疲倦不翼而飞,她把身子坐得笔直,催促车把式快些往白家宅子去。
自家老宅位于古城北,灰墙黑瓦,大门前蹲着两只青不青灰不灰的石狮。因为相信摸了白家老宅大门前的看门狮能给自己带来财运,县民路过时都要顺手摸一把,多年下来,狮子头顶被摸得光溜溜亮闪闪,就跟毛被人薅秃了似的。
光从门面看,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大户人家。谁能想到,这座貌似不起眼的门宅之后,住的是大名鼎鼎的南商白成山?
白成山知道儿媳今天回古城,叫刘广接着。刘广领了人,在大门外迎接张琬琰,笑问:“少奶奶辛苦了。大少爷什么时候回?”
白成山现在一年当中大多时日都在古城,广州事务移交给了张琬琰的丈夫——白家少爷白镜堂,所以白镜堂平日十分忙碌。
“他还有事,过些天再回。”
张琬琰穿过高悬着一面上书“天赐福德”金字匾额的前堂,叫人将带来的东西分别归置,开口问老爷在哪儿,被告知在后头钓鱼,今日也无访客,便换了件衣裳赶了过去。
白家前头看着平平,后院却另有乾坤。一口池子通县城的盘城河,活水不断,水下有鱼。
张琬琰走到池边,看见公公穿一套家常的旧衫,独自坐在池边垂钓,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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