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大宗师》云:“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释文》:“不耦于人,谓缺于礼教也。”可知,代表了正文化的是正人君子,包括“精神文明建设的工程师”和“技术员”“小工人”;而代表了奇文化的是畸人,即“与疯子只有一步之遥”的奇异诡特之人。可见,经典是属于“人”的、注重法度秩序的“礼教”的,并不是最高的规格;畸典才是“畸于人而侔于天”的、反“礼教”而无法而法、我用我法的“自然”的,才是最高的境界。这样,被归于畸典者应该不会不高兴了吧?
天下为公的君子人品所创造的是经典,至少也是经典的风格;愤世嫉俗的畸人人品所创造的是畸典,主要是畸典的风格。二者的共同性都是代表了一个时代并能影响到后世相当一段时期的审美风尚和最高成就。但在经典,其风格从内容到形式,主要倾向于正统规范、和谐、积极光明、建设性的,但其弊端往往沦于保守、平庸。在畸典,其风格从内容到形式,主要倾向于反正统、打破规范、冲突、消极、揭露阴暗面、破坏性的,但其弊端,往往沦于狂肆怪诞而使斯文扫地。但经典的风格乃至经典的作品,可以由第一流的经典作家所创造、所追随,也可以由二三流的一般作家所创造、所追随。像《董美人》《张黑女》《砖塔铭》《千里江山图》《清明上河图》等,都称得上经典的风格甚至经典的作品,但它们的作家只是一般的人物。而畸典的风格必然是第一流的畸典作家所独创,二三流的一般作家不仅创造不了,即使追而随之,也只能导致荒谬绝伦、无可称道。
潘天寿曾云:“以平(正)取胜难,以奇取胜易,以平取胜,每严于规矩法度,故难;以奇取胜,每忽于规矩法度,故易。”这是说,遵循规矩法度,要创造出高超的艺术成就,难度较大,因为它的标准是可以比较的共性;而打破规矩法度,要创造出高超的艺术成就,比较容易,因为它的标准是不可比较的个性。潘又说:“然以奇取胜,须其人有奇异之禀赋,奇异之怀抱,奇异之学养,奇异之境遇,然后能以奇异发其奇异,如青藤、八大、石涛,世岂易得哉!”这是说,走平正的路子,大多数人都可以有所成就,而走奇异的路子,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取得高超的成就,则又是以奇取胜难于以平取胜了。虽是论画,同样适用于论书。所以,走经典风格的路子,二王、欧褚颜柳可以创造出经典的作品,成为经典的人物,而欧阳通、徐浩,乃至不知名的《张黑女》《董美人》的作者,即使不能创造出经典的作品、成为经典的人物,但也可以创造出经典风格的作品而留诸书史、画史。而走畸典风格的路子,徐渭、八大、八怪可以成为“经典”,更准确地说是成为“畸典”的人物,创造出畸典的作品和风格,但他们的追随者,却不仅成不了畸典的人物,创造不出畸典的作品,连其畸典风格的作品也无法留诸书史、画史。这就是当艺术家作为人类精神文明的建设者,工程师可以有所作为,技术员乃至小工匠同样可以有所作为,而当艺术家作为与疯子只有一步之遥者,则仅天才可以有所作为,其他不是天才者皆不可能有所作为,甚至只能有所负作为。但为什么经典的作品我们可以举出具体的某一件或几件,而畸典的作品我们却无法举出具体的哪一件呢?所谓“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对经典的具体作品,人们的认知也都是一样的,而对畸典的具体作品,人们的认知各有各的不同。
前文提到,在西方,经典的小说,多流行于正统的、主流的上层圈子,而邪典的小说,多流行于非正统、非主流的边缘圈子。同样,在中国,经典的书画,也多流行于正统的、主流的上层圈子,甚至庙堂之上;而畸典的书画,多流行于非主流、非正统的边缘圈子。像徐渭、陈洪绶、八怪等,达官显贵向他们索求书画,多不应,而对酒徒、屠夫、妓女,则有求必应。这是因为,在正人君子的心目中,只有中和的经典风格才合于他们的审美,虽然可以包容,但从他们的立场一定拒绝畸典的风格;而在畸人的心目中,只有刺激的畸典风格才合于他们的审美,他们不仅拒绝而且绝不包容经典的风格。前者好比以吃饭为人生之本,但并不拒绝有病时的吃药;后者好比以吃药为治病之本,从而拒绝无病时的吃饭。二者均各有其偏。我认为,人生当以吃饭为本,但有病时必须吃药。因为民以食为天,所以有病时拒绝吃药固然不对,但因为有病须吃药,所以无病时拒绝吃饭更加不对。“精神文明建设的工程师”也好,“技术员”“小工人”也好,他们的人品即精神是健康的,所以他们吃米饭,并为我们提供了米饭,我们要学习、褒扬、传承他们创造的精神食粮——米饭,这是从日常的精神生活而言。“与疯子只有一步之遥”的“天才艺术家”,而且只有“天才艺术家”(如果只是“与疯子只有一步之遥”却不是“天才艺术家”则不在此列),他们的人品即精神是病态的,所以他们吃药,并为我们提供了良药,我们要学习、褒扬、传承他们创造的精神食粮——良药,这是从人生总有生病时的精神生活而言。不明乎此,执正难免斥奇,执奇难免斥正;明乎此,执正而能驭奇,执奇而能就正。
简言之,经典,不仅标志着由高尚的人品所创造出的书品的风格,而且标举着这一书品风格的高标杰出的成就。同样,畸典,不仅标志着由奇崛的人品所创造出的书品的风格,而且标举着这一书品风格的高标杰出的成就。经典及其所影响的人群,有利于维系社会的稳定和可持续发展,但其标举的正人君子的人品,除非临大节大事之际,在平常的条件下,与常人几乎没有什么分别,因此一点也不引人注目,这就有可能沦于保守而减弱社会的创新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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