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中国”的交往叙事:20世纪80年代以来小说研究》:
如果我们觉得小说的叙事不无“苦难叠加”现象的话,那就是小说情节(plot)所展示“情”在时间变化中的因果关系。其因是个人奋斗,其果为个体死亡,至此,作为“人伦之情”在现实生活中的终结,成为一种悲剧。不过,整部小说以“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为题,但在小说令人唏嘘的结尾里,我们看到的是作者对奋斗在城市里的“涂自强群体”的悲剧性审美概括。“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是涂自强很要好的女友采诗赠予他的分手诗。涂自强不想与人分享,也不期望别人帮他承担,他以生命透支的方式维持了他短暂的一生。在悄无声息地离开前,他并无怨言,认为命运对他并没什么不公,只是觉得母亲可怜,母亲没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就没有了人生的支柱。这是他唯一的遗憾。在这里,作家写出了乡村个体作为追梦者梦碎的过程。读到这里,我们很自然会想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个人奋斗”的细节。在铜城大牙湾煤矿里,家境贫寒的孙少平以个人的勤奋耐劳,一个月下来“挣了一摞硬铮铮的票子”(一百三十元),而与他同时下矿的高干子弟,四五个人的工资合起来不及他一个人的多。无以维持生计又不想出苦力的高干子弟(下放干部的农村身份子女),将自己高档皮箱、手表以及蓝涤卡衫折价卖给了孙少平。以此,少平证明了自己“绝不是没有出息的人”。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孙少平在“公平竞争”中实现了“勤劳致富”和“知识改变命运”的理想。同样,涂自强也试图通过相同的方式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为城市里自食其力的一员。但是,因身心透支,涂自强过早地离开人世,而被接到城市的母亲,虽然处处留心,谨小慎微,但在做零活时多次被辞退和被哄骗后皈依菩萨。淳朴的乡村生活方式和道德自律面临着一系列难题。
在整部小说里,我们看到,方方也更多地将情感倾注于母亲和乡村社会对涂自强的包容,以及村人对他走向城市的支持甚至羡慕。真正进入城市后,涂自强面临的难题是:除了出卖自己的体力和时间外,他一无所有。在宿舍里,他主动帮舍友洗衣服,抄笔记,以弥补无偿赠予(电脑、手机等)的愧疚,以求得内心的安宁;在教室里,他是师生眼中的“好学生”,从不缺课,从没有落下一节课的笔记,但只因一次命运的安排(父亲的病死),便与将来继续深造的机会擦肩而过;在勤工俭学的食堂里,他是勤快的帮手,从不偷懒耍滑,但曾与他同病相怜又惺惺相惜的中文系姑娘,小腿一抬,没有遗憾地坐上了有钱人的高级轿车。所有这一切,他既不怨天,也不忧人,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人的悲伤”。要在城市立足,他只能选择提前预支他的时间和精力,直到将生命完全透支为止。
应当说,这种悲伤叙事并不是以简单的城乡对立来表达对来自乡村的“涂自强们”的同情与怜悯,而是对城乡经济、文化差异背景下乡村生活方式和生存境遇劣势状态的思考。这种劣势,从竞争的起点就已经注定了失败。涂自强在进入城市之前,学习非常刻苦,但因为家乡经济贫困,教学基础条件落后,落下的咳嗽症状似乎在他身上扎了根,并与之形影相随。也就是说,在小说的叙事中,作者暗含着这样一种普遍的意义:一个具有先天不足之症的运动员与身体正常的对手竞赛,可能在起跑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注定。这种悲伤的结局不是涂自强一个人的结局,而是“徒劳自强”的“涂自强们”群体的命定归宿。
在文本展开过程中,作者的叙述语调始终是冷静的,克制的,没有主观评价,没有跳出文本代人宣言,更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作者对城乡关系中可能出现的融合与进步并非完全悲观。在小说结尾,涂自强舍友内心涌起波澜:“他从未松懈,却也从未得到。他想,果然就只是你的个人悲伤吗?”文本中,始终认为城乡差距“从来如此”的“赵同学”,终于理解了涂自强的悲伤不是一个人的悲伤,而是包括所有城市、乡村,乃至整个社会的悲伤。也就是说,只有真正具体的个体,抵达心灵,触及灵魂,城乡融合才有可能,超越由于历史和现实局限造成的城乡隔阂才有可能消除。这该是蕴藏于叙事方式、叙事基调之中的文本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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