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是个好地方:松古拉奇漫记》:
村里住了一年,竟有一大半时间记不住回去的路。走着找着就不知走到了哪里,找不到东西南北了,一问,偏了。杨树连着杨树,村子挨着村子,空气都好像糊糊一样稠。村子和村子长得又像,就掉进了迷宫。抬头看天,蓝天上的黄太阳也错位了,变成从北往南走了,城里的东不是东了,跑到北边去了,城里的北变成乡村的东了。我知道不是太阳出错,还是我的“转向病”又犯了,经常是换个地方就天地大转向。最严重的那次,从车里的人堆中挤下来,还是带着城里的方向感,站在十字路口一时间晕晕乎乎的,要向以为是村里的方向走,看着就不对,再往相反的方向看,又对又不对,怎么会在这边呢?好一会儿才醒过来。
另一次坐朋友车回村,一路问着走。到了相比之下地广人稀的地方,就好找了,就快到了。路宽了些,树稀了些,人和房子没那么稠了,路边的房子不再压人了,没有了那种逼仄感。
边上的边上,角落里的角落。边上有故事,角落里有古史。历史上兴盛一时,曾是那一大片土地的中心,和唐太宗李世民有不大也不小不直也不弯的事。
喀什噶尔一个外人不容易找到也不起眼的地方。没有工业的挤压,没有“造城运动”的虚胖,没有“空巢村”的衰败。
村民老少三四代人生活在一起,年轻男人顶着染过一样的黑发守着老婆守着家,精瘦老人胸前飘着白胡子和年轻人一起下地干活。村民白天不紧不慢地劳作,晚上没有聚会就蜷缩在炕上清闲地看会儿电视,魂懒洋洋地往梦那个地方挪。男人都是睡觉能手,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放平了身子就是一场好觉,大白天说跳就能跳进梦里。时不时就兴高采烈地聚在一起,高歌,狂舞,村子的安静碎一地,被歌舞推过来踢过去的,音量特别高,不习惯的人嫌吵得慌,几公里之外都能听到。一家婚事,全村歌舞,邻村“收听”。
松古拉奇,一点都不拉风,和新疆特别是南疆很多村子一样,一样的成排成片的杨树,一样的高高大大的杨树下屋社,一样的两排杨树队伍下路上行走的男男女女,一样的杨树围着的方方正正一块一块的农田。一样的地貌,一样的相貌,一样的语言,一样的习俗,一样的心理,一样的农活,一样的饭菜。万里沙漠,千里戈壁,百里绿洲,十里村落;十里红柳,百里胡杨,千里戈壁,万里沙漠。空间广阔,时间缓慢。
一座维吾尔族爽朗的村庄,一方小渠流水人家的乡土。中国新疆古老村落,新疆南疆乡土社会。
费孝通当年在江村“精耕细作”,他说,江村这样的个别是整体的复制品,一些中外学者说他的研究方法是微型社会学。费先生还说,民族研究是认识社会和文化的基本功。紧接着他又说了,你说我是男的,如果没有女人,你怎么知道我是男的。
松古拉奇是“费孝通”的,也是“李白”的。
松古拉奇那条古老的大渠流着引来的吐曼河水,松古拉奇的人和牲畜、地和草木把水变成血肉和果实。比古渠古老得多的吐曼河是条不冻河,泉水含着曼妙流成河,河水吐着曼妙晨光中夕阳下吞云吐雾,两岸的人叫她雾河。吐曼河是诗,地下冒出来的诗;松古拉奇是散文,地上流出来的散文。松古拉奇古渠借水,文学当然也可以借社会学的水。不用还,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文学也是社会学的水,大家粘在一起升到天上成了云彩。要是没有诗和散文,人就活得没劲,社会学就会被冻在地上飞不起来。
还没有松古拉奇这个地名的时候,这个地方不通水,后来那条流着清水的人工大渠流出了在我听来抑扬顿挫高低错落朗朗上口歌声一样的名字:松古拉奇。
另一个诗句一样的名字是寅达曼,这和唐太宗李世民有关联,可以说是李世民间接地赐名。
李世民不顾他又敬又怕的大臣魏征一再的强烈的反对,大手一挥,收复西域,就有了疏勒镇,镇下就有了十五州,其中一州名日达曼,也有称其为达麦尼。达曼城后来有了子城寅达曼,新达曼之意。
这个当年出现在唐朝文书上和史官笔下的文雅的地名,历经西域1300多年的风云变幻而幸存下来。
今天的松古拉奇,当年就是达曼州的辖地,和寅达曼隔着一条河。
汉朝人称这条河为赤水,唐朝人称赤河,后来的维吾尔人称红河。
红河也就是克孜勒河从西往东流,雾河也就是吐曼河从北往南流,松古拉奇算是两河流域,但松古拉奇是近水楼台不得月,几公里之外的克孜勒河水上不来,不得不舍近求远,从二十多公里外的吐曼河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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