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的可能:走近史铁生》:
史铁生如《我之舞》里总是端着放大镜观察点线面的有如先知的路,又如那个早已勘破生死之谜的“酒仙”老孟,站在宏阔的“宇宙”与“历史”之上俯瞰人间,通过对意义与永恒的深刻认知及对灵魂不灭的一次次证明与猜想,抓住了永恒。“没有创始,也没有穷竭”,这是世界的本来面目;“死,不过是一个辉煌的结束”,“同时是一个灿烂的开始”;“这一回有限的我结束了,紧跟着就是下一回有限的我”,从而实现“无限的‘我’”。
如果说,加缪所承认的只是“有限的我”,那么史铁生努力想要抓住的却是这“无限的我”。在加缪看来,正是因为有限,生命露出了它荒诞的本质,那么由荒诞引发的第一个思考便是自杀的问题。既然生命毫无意义,那么是否就可以为此放弃生命?由此,加缪认为,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就是“自杀”。不过,他推论认为,自杀并不是荒谬必然的逻辑结果,带着荒诞生活,这正是意识对荒诞的反抗,这种反抗赋予生命以价值。而史铁生的“无限的‘我’”,却从根本上取消了生命的荒诞,人具有了无限的时空性质。然而,“无限的我”似乎也将遭遇与“有限的我”同样的问题,即是否可以自杀。既然“我”将经历无限回,“我”的丰裕是否会导致对每一回“有限”的懈怠和不珍视,譬如当某一“有限”,所感受到的并不是命运的恩宠,而是承受着无尽的小痛苦、大痛苦的时候,人是否就可以放弃这一回的“有限”,而期待下一回的圆满呢?
在史铁生的作品里,他并没有明确提出这一问题,但是他的思想里隐藏着这一假设。史铁生关于自杀的思考,并不像加缪那样是从一个哲学性的推论开始的,而是从自身的困境出发的。残疾之后的几年,他确实自杀过好几回。自杀是他突遭残疾厄运的第一个念头。关于自杀的问题,他并没有一味地否定。相反,在某些作品里,他流露出自杀是对人之为人的肯定。《老屋小记》里的傻子三子,最后赴水自杀。在史铁生看来,一个“傻人”的自杀代表了他生而为人的意识的觉醒,自杀的行动是身为一个人的有意识的反抗。因此,史铁生的“傻人”的自杀与加缪笔下荒诞的人的拒绝自杀,具有同等的性质和意义。不过,尽管如此,史铁生仍然从普遍的意义上否定了自杀。在生命最困顿的时候,他最终放弃了自杀的念头,这来源于顿悟及无须论证的对生活的热情的信念。其顿悟的直接源头来自于他多次提到的卓别林那句幽默的表达:人总是要死的,着什么急呢?
在《我之舞》中,史铁生则是用简单的逻辑演绎否定了这一假设。在男女两个鬼魂关于生死的问答之中,男鬼魂赞颂“死,不过是一个辉煌的结束,同时又是一个灿烂的开始”,喝着酒的老孟,却打断了他们的话,说:“我知道你们活得既不灿烂,死得又不辉煌,这一回可是太不精彩太不漂亮了。”男的说:“我们也还在跳呢。”“那是因为你们找不到别的。”老孟捂着嘴哧哧地笑,“你们真要是找到了天堂,至少你们死得还算聪明”。男的又说:“可我们还有下一回。”女的说:“我们下一回会跳得好。”老孟把嘴里的酒全喷出来,狂笑不止。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