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山野
一
直到手臂上被蚊虫叮咬的包渗出了血,阳光辐射在上面有火辣辣的痛感;纸条被手汗浸濡得破败不堪,我已站在运子家的门前,才发现他家的门无法上锁。我知道他有一个妹妹,所以来时带了一包糖。“我是来找运子的。”小姑娘从柴火堆旁站起身,周侧笼罩着朦胧的一层白光,轻飘飘,裹挟着她纸片一样的身板——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在家吗?”
身后的鸡群忽而一阵骚乱。我转过身,下巴差点撞上硕大的草帽。它微微扬起,我看清来者的脸。他似乎跑了很长的一段山路,全身热气腾腾,稻草一样的眉毛被汗水打湿。小姑娘擦过我的腿根,半挽衣袖,熟练地往屋里抱进一筐草药。“小牧老师,里面坐?”运子吸溜着鼻涕,背过身去迅速抬了一下手。“蔬菜就放这吗?”“就放那。”他似乎对探头探脑的老鼠毫不在意。我随他进了屋,小姑娘已不见踪影。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运子家。开学两星期了,如果不是因为他隔三岔五地旷课,我大概也不会这么快有机会开展我人生中第一次正式家访。至于为什么是再次到访运子家——“(尽管有助学金,)这孩子家里还是比较困难。”村支书带我们上山,沿途不时有鸟鸣虫喧。“孩子母亲打电话回来,请你们多关照关照他。”我往上看,是被荫翳吞噬了的荒石路,灰蒙蒙,也遥遥无边。心里揣得更多的情感,是一个外乡人的不安。最后一片暮云的羽毛消散,掐灭了山顶的炊烟。同行的老教师(这里的孩子叫他野熊,我报以好笑和不解)往上指了指,“到了。老人家今天精神不错。”
运子用碗盛过水递给我,便往后门去,隐隐约约有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大概是洗了把脸,运子回来时眼睛亮了几分。“你吃早饭了吗?”我问他。“没。”他挠挠头,转了个圈到灶台边,“老师……”“没关系,我吃过了。啊,差点忘了,我从食堂给你带了几个煮鸡蛋。”我从包里拿出餐盒,示意他伸手接去。“趁热吃吧,也叫上你妹妹。”他点点头,没有过多推辞,我松了一口气。“明天……你会去上课吧?”运子用手指缓缓地在蛋白上抹了一圈,又吹几口气,递给妹妹,才抬头看着我。“也许会吧。”隔板后的房间忽然传来咳嗽声,他即刻敛上笑容,转身没人布帘。交谈声断断续续,后来他只站在帘外对我摆了摆手。小姑娘送我,塞给我两个枣糕,软软的,冒着热气。“奶奶说要给你。哥哥说不能白拿别人东西。”也没等我回话,小姑娘就跑进屋,关上那扇没有锁的门。
二
他们说,我们执教者最大的使命,就是竭尽所能去影响、去改善贫困地区的教育现状;他们说,我们就是孩子们的榜样,是孩子们人生旅途中的一束光;他们说的,是支教者的高尚。我捧着餐盘在孩子们中间就座,前一秒的欢欣在此刻却一点一滴都化作困窘。
临行前一周我埋怨母亲让我带那么多吃食,眼下却十分担心库存能否熬过为期三个月的支教时光。我下意识回头,村支书的身影卡在小食堂门外,鼓起的腮帮中是还没来得及咽下的排骨。他们都在望着我。从小食堂的窗口,从铁皮大棚的四面八方。白瓷砖墙上贴着“节约粮食,从小做起”的海报,满屏鱼肉——有生以来,我从未像这一瞬间那样觉得这八个大字是如此多余。然而,他们也只是安静了一瞬,然后又稀稀拉拉地笑闹开来,将气氛拉回先前的水平,甚至更为热烈。招呼我坐下的小姑娘是运子的同桌,瘦瘦小小,想在人堆中找到她有些费劲,毕竟她比同龄的其他小孩还矮半个头,我也总是习惯性把她划到二年级的区域里。“所以妈妈从不答应带我出去玩。”但她有她的灵巧与热情,有一双承载风信子的眼睛。“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每次她从外边回来都烦得像只倭瓜,我可不想要那样。”此时,小风信子碰了碰我的胳膊,“小牧老师,你想尝尝我的馒头吗?今天阿姨做得很好欸。”我低下头对上她的目光,“那我用牛肉作为交换吧。”
下午阳光很好。我向校长申请,将语文课改成了体育课,孩子们都在欢呼。在高中时期,我执着地认为,把从教室奔向操场的孩子比作小鸟的修辞十分土气,并对之嗤之以鼻。然而今日真正作为景中之人,我却的确找不出更好的形容。他们的无拘无束,那样上装蓝天下怀土地的情态是模仿不来的,更是伪装不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到下午餐桌上的白面馒头与发黄的大头菜,想到小食堂里一星期才能吃上一回的排骨和牛肉。于是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接起视频通话,小风信子和其他几个孩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在树下探头探脑。我向他们招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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