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卖点
☆ 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东西短篇小说代表力作。
☆ 东西是一位先锋作家,他的先锋是内在的、骨子里的。他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持续探索个人命运的痛苦、孤独和荒谬,并赋予这种荒谬感以轻松、幽默、反讽的品质。东西的小说,里蕴涵着一种悲哀和欢乐合而为一的复杂心情。
☆ 如在《私了》中,东西用他惯常熟练的笔法通过充满荒诞、反讽的笔调讲述一对农村夫妇重构和消解丧子之痛的经历。夫妇俩看似荒诞不经的"猜"解过程,及至猜到尽头,最后真相的拆穿,展现出寻常百姓面对痛苦而又不得不去承受痛苦的无奈,充满浓厚的悲剧色彩。
编辑推荐
东西小说通过疾病叙事完成当下文化病症的诊断,拥有直面现实的勇气。
东西对苦难的关注、对荒诞的热衷、对幽默的青睐,使他成为一个“嬉笑的悲剧论者”。他在小说中自觉不自觉地遵循的一种表现小人物悲惨命运、挖掘人物内心灵魂的叙事伦理,走出了传统的道德困境和经验困境,走出了中国传统小说那种惩恶扬善、因果报应的陈旧模式,为小说开创全新的精神空间和美学境界。
飞来飞去
1
深夜,熟睡中的姚简被手机的铃声吵醒,同时被吵醒的还有他的夫人。他带着不祥的预感接听,果然,听到的是一串哭泣。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又仿佛在他的意料之外,心里紧张悲伤之余竟然还夹杂着一丝丝不那么体面的解脱。他需要确认,哪怕是明知故问。于是,便在姚久久一时半会儿尚不能中断的哭泣中很不礼貌地插了一句:“到底怎么了?”似乎还抱着出现奇迹的幻想。“叔,奶奶上呼吸机了。”姚久久一边哭泣一边说。不是最坏的消息,他想,但愿没那么糟糕。他详细地询问母亲的症状后挂断电话。夫人问:“怎么办?我们一起回去吧。”姚简说:“疫情这么严重,回国的航班几乎熔断,去哪里搞机票?”夫人说:“再难搞也得搞,你妈可就你这么一个后代。”
姚简在网上查询航班,找到一趟从纽约直飞广州的,立刻就订了三张。但第二天航空公司来电,说:“疫情原因,航班取消,要不要订一周后的?”姚简在网上又搜了一遍,没找到直飞的,便续订。可第三天,航空公司又来电,说:“一周后的航班也取消了,要不要续订半个月后的?”姚简想,你这是在开玩笑吗?半个月后回去,加上二十来天的隔离,我还能见到活着的母亲吗?他拒绝了续订,开始托熟人找关系,高价求购飞回中国的机票,包括但不限于直飞。
等机票期间,他每天都跟姚久久视频通话,每次通话他都让她把视频凑到母亲的面前。“妈妈……”他在视频里呼唤。
不戴呼吸机的时候,母亲的眼睛会努力地睁开一道缝,吃力地盯住视频,一点一点地舒展面肌,试图给他一个好脸色,但舒展着舒展着,眼看一丝笑容就要浮现却突然一动不动,仿佛静止一般,虽然还有舒展的企图却已经没有了舒展的才华。而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在昏睡,无论他怎么呼唤她都没有反应,就像地面呼唤发射到外太空的失灵的探测器。
一周后,母亲的病情略有好转,能对着视频说话了,但每说几个字便停顿一会儿,仿佛挑重担的人需要歇气。她说:“崽呀,妈想让你赶紧回来,但又怕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每次我病重你都回来,可每次你回来我都没死,你飞来飞去的都飞累了。要不再观察几天?看看病情走向,如果实在挺不住,我再让久久通知你,你再回来不迟。”其实,她何尝不想让他马上回来,而他又何尝不想立即回去。
又过了十天,他买到一套高价票,该票先由纽约飞伦敦,再从伦敦转机飞上海,然后从上海转机飞 N 市。他把这套机票打印出来放到客厅的茶几上,一家三口像饥饿时盯着面包渣那样盯着,谁也不吱声。夫人想:我是第一个必须放弃回去的,因为我跟婆婆既无血缘关系又无共同的文化背景。儿子想:我出生于美国新泽西州,不是奶奶带大的,即使我回去也不是她最大的安慰。
“那么,只能是我一个人先回去了。”
“请代我向妈妈问好。”
“告诉奶奶,我非常非常爱她。”
“谢谢。”
2
姚简隔离完毕,姚久久把他从宾馆接到医院。他踮脚走进病房,看见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鼻孔插着输氧管,脸庞比视频里的至少瘦一圈。他俯身把脸贴到她的脸上,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她嘴唇嚅动,眼睛微微一睁,想举手却没有力气举起来,两行泪从眼角艰难地浸出。她等久了等累了,还在他隔离期间就昏睡过去了。
面对没有声音的母亲,他很不习惯,像走错了地方似的。
以前他每次回来,耳朵里房间里走廊上轿车内到处都是她的声音:“过得好不好?”“累不累?”“想吃点什么?”“怎么瘦成这样了?”一连串的问候像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此起彼伏,根本没给他回答的机会,仿佛问只是为了问而不是为了要他回答。他把姚久久支开,一个人坐在床边陪护。真安静,现实中的声音都消失了或者说被他屏蔽了,过去的声音争先恐后:“别哭,爬起来。”“加油,你会考上的。”“留学?那是妈妈梦寐以求的事。”“但是,你吃得惯西餐吗?”“虽然我不适应洛莉,但只要你喜欢就行。”“姚旺长多高啦?”“你爸走了,就剩下我了。”“美国,我去那地方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除了给你们添累,弄不好还给你们添堵。”“妈理解,你只要一年回来看我一次就行。”“不寂寞,妈有妈的生活。”
经过一阵回忆的轰炸,他出现了暂时失听,就像飞机降落时因气压改变而出现的暂时失听,世界又安静下来。仿佛是为了配合听觉,窗外的光线一抖,突然暗淡,就像被谁动了亮度开关。走廊外的花圃,怒放的鲜花因光线的忽暗反而突显它们的艳丽,有三团红,三团黄,还有两团紫,远远地看着就觉得香。他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觉得不对劲,竟然闻到了一股朽味,以为是下水道或过期食物发出来的,但经过仔细检查才发觉朽味来自母亲的身体。
他很生气,打来半桶热水,先用香皂把毛巾洗干净,再用毛巾给母亲洗脸,抹身子。抹身子时,他才知道母亲的瘦超乎他的想象,瘦得身上的骨头都磕他的手了。瘦是因为她长期患病,但她的指甲为什么会那么长?说明姚久久没有尽到护理的责任,竟然不给母亲勤剪指甲,简直是……他想骂人,但话到嘴边却很绅士地咽了下去。他从床头柜里找出指甲剪,一边给母亲剪指甲一边问:“久久多久给你洗一次澡?”母亲没反应,他知道她不会有反应,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自言自语,并不妨碍他把一年多来想跟她讲的话讲了一遍。
傍晚,姚久久来了,她带来了晚餐和母亲的干净衣服。晚餐是给他带的,母亲已经断食,全靠输液维持生命。他没食欲,坐在一旁看她给母亲换衣服。他说:“你没闻到奶奶身上的气味吗?”她说:“这叫老人味,老了你也会有。”“也许吧……”他岔开话题,“要是当初她跟我去美国,哪至于这样,没准连这个病都不会得。”
“到了美国就不生病了吗?”
“那倒不是,也许那边的环境对她更有利……”
“不可能,”她给母亲换上干净的衣服,“看看你们感染新冠病毒的人数,就知道奶奶没跟你去多幸运。”他震了一下,没想到她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更没想到她把他划为“你们”而不是“我们”。他不想默认,也想把憋了又憋的话痛快地说出来。他说:“你多久给奶奶洗一次澡?”
“天天都洗。”
“多久给她剪一次指甲?”
“天天都剪。”
明摆着的谎言她却振振有词,好像撒谎的是他,甚至还让他产生了羞愧。他本想用外交辞令,但看着她那副抵赖的模样,顺嘴说了一声:“Shit.”也许是美剧看多了,她竟然听懂了,把被单重重地一抖,坐在床边生气,说:“叔,你是不是一直怀疑我没有好好照顾奶奶?”他当然怀疑,但他一直没捅破这层窗户纸,直到现在也还在犹豫要不要捅破。“如果你怀疑,你可以另外请人。”还没等他想好词,她先说了。“每月一万元人民币,相当于你们大学里四级教授的工资,难道你就不想挣这个钱吗?”他也下意识地把她划为“你们”。
“我宁可不挣你的钱,也不想让你怀疑,你也不要因为有几个钱,就学美国欺负我们。”
“我欺负你了吗?”
“怀疑就是欺负。”
“那你干吗撒谎?你明明没有天天给奶奶洗澡,却说天天都给她洗,明明没有天天给她剪指甲,却说天天都给她剪了。”
“奶奶这身子骨,经得起天天洗澡吗?再说她的指甲长得那么慢,有必要天天都剪吗?你不了解实际情况就不要满世界指手画脚。要说撒谎,你们美国人撒得更厉害,你们说伊拉克有化学武器,结果找到的却是洗衣粉。”
他无法辩驳。谁告诉她的?他想,当一个护工不看护理手册却天天刷短视频的时候,你就不容易反驳她了。他很想说美国是美国,他是他,但显然她不会同意他的这种切割,在她的意识里他早就等于美国了。他说:“那么,我给你买的轿车呢?
本来是想让你方便接送奶奶,但你却拿来做网约车,天天接单挣外快,竟然把奶奶一个人晾在病房里。”
“谁告诉你的?”
“你说呢?”
“真没想到,我对奶奶那么好,她还跟你告密。”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奶奶,轻轻骂了一声,“叛徒。”
“简儿……”母亲忽然醒了,仿佛是被姚久久骂醒的。姚简走到床边,俯身捧住母亲的手。母亲吃力地断断续续地说:“别怪久久,是我叫她去做网约车的……”说完,她又昏睡过去,醒来好像就是为了帮姚久久洗白。
温馨提示:请使用泸西县图书馆的读者帐号和密码进行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