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短篇小说21世纪年度小说选》:
那一天她坐在自己家的茶桌边喝着咖啡对我说,潘京对雷电怕得要死。说话时表情有点鄙视、嘲笑,但更多的是怜悯和无奈。她举了一个例子。有一次午后,她坐在他的车里,副驾驶座的位置,在去横城的路上遇到了雷雨。一道闪电从乌云深处斜里杀出,发出耀眼而火花四射的光。那光像鞭子一样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抽打过来,潘京惊叫一声,惊慌中双手不听使唤,车失去了控制,开到了路边的一片荒坡上,熄了火。她惊魂甫定,他已经从驾驶室逃之夭夭。她跳下车追着他喊。他逃到了桥底下,双手抱头蹲在沙地上,浑身颤抖,像一只被狼撵到了墙角里的兔子。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惨白的脸。
“我害怕闪电。”潘京说。
黄瑛在桥底下一直陪着他,安慰他,直到闪电停止,他们才重新回到车上,冒雨前进。一路上车开得很小心,仿佛害怕闪电在前面某个地方设下了埋伏。
那时候的黄瑛真的很美,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说起这件事情时她表情喜悦,但对潘京充满了怜悯之意。
当时潘京没有过多地解释自己为什么害怕闪电。他只是说天生的,可能在母亲的肚皮里受到了闪电的惊吓。黄瑛说,胡扯。潘京没有辩解。那天的咖啡是卡布奇诺,它的味道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的舌头,说不清楚的甜和香,我对它赞不绝口。黄瑛骄傲地说,是她的手艺好。
我们谈论闪电的时候,潘京局促不安,还有点害羞。那是晚上,月朗星稀,和风拂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注意到了黄瑛的手,纤细而白嫩,我想摸一下,或被她摸一下。
后来,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潘京和我躺在惠江边的草丛上,向我解释了害怕闪电的原因。他说很小的时候在乡下亲眼看到过闪电将家对面山坳上的一棵参天银杏树拦腰劈断。有一年夏天的中午,黑云遮住了天空,他的父亲撑着一条小船摸黑过江,要赶回家给他祖母煎药。潘京在岸上等父亲。父亲每次都从山里带山鸡给潘京的祖母补身子。潘京认出了父亲的小船,只容得下一个人,他一个人撑着。江水舒缓,向来没有凶险。可是,这次船刚到江心,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江面。当时,潘京被突如其来的闪电吓着了。很耀眼很锋利的闪电,把天空划开了一道口子,向江面伸出白色冰冷的爪子。因为恐惧,潘京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当闪电熄灭,乌云变成了雨水,光线慢慢从天空中渗出来,他睁开眼睛,发现他的父亲不见了,只剩下那条小船空荡荡地在江面上漂着,暴雨将它打得胡乱逃窜。潘京朝着空荡荡的小船呼喊。但没有人回应他。雨过天晴,依然不见父亲上岸。潘京哭着,无计可施。所有人都说,闪电把他的父亲收走了,像老鹰收走一条鱼。
潘京说他的父亲是一名伐木工,每天都撑船去很远很深的山里伐树。父亲一辈子很孝顺,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相反,做过数不清的好事。虽然砍过很多的树,但树神也没责怪过他,况且,树是闪电的敌人,伐木工应该是闪电的朋友。闪电收走的应该是坏事做绝的人。潘京认为,闪电收错了人,下一次闪电会将父亲归还给他,就像语文老师没收他的课外书,发现不是不良读物而是世界名著,第二天会归还他还表扬鼓励一番。但许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等到。
“闪电狰狞得像魔鬼的脸孔。”潘京不敢正眼看闪电,像我们害怕锋利的刀割开我们的胸膛,将内心所有的秘密曝光,“也许,闪电曾经有意将父亲还给我,但我不敢迎上去接,很多次都那样。还有一种可能,闪电已经早就将父亲还给我了,但把他放错了地方。”
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闪电不是计算机,记性没有那么好。
“你认为会放在哪个地方?”潘京问我。
我说:“不知道,会不会放在当初收走他的那个地方?”
潘京说:“不会。如果放在那个地方,说明闪电承认自己错了。闪电怎么可能认错呢?”
我说:“有道理。”但我想不出来闪电到底会在哪个地方把父亲归还给潘京。
“那个地方,也许是美国。”潘京说。
潘京解释说,也许不是闪电的意思,而是他爸的选择。
他让我思考有没有道理。但当时他讲述故事和分析问题的时候,我最感兴趣的不是闪电,不是美国,而是伐木工。
对我而言,“伐木工”是一个关键词。
认识潘京时我是南方某报的深度调查记者,被报社派往竖城暗中调查非法排污的证据。每逢洪水过后,珠江下游的水经常镉超标,基本断定是上游有厂矿企业趁洪水之际往江里排放污水,但一直找不到证据,或者有了些眉目,却被地方政府搪塞遮掩过去。我们报社曾经安排过记者去珠江上游暗访,并已经把竖城列为重大嫌疑,只是在竖城蹲点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找到实证,还莫名其妙地被当地的流氓地痞揍了一顿,只好悻悻而回。而那名记者被打伤的右眼落下了后遗症,夜里看不见任何东西。同事们分析,可能是因为他的外地口音引起了别人的怀疑,暴露了身份。我是报社抗打能力最强的,在暗中调查黑煤矿坍塌事件时,曾经被十五个壮汉追打三十多公里,一路翻山越岭地逃跑,一路被人往死里揍,但还是让我逃了出来,并用翔实的现场照片将真相公之于众,引起全国轰动。但断了两根肋骨、鼻青脸肿的我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前赴后继,我就是后继的人。报社领导说了,我就像当年的地下党员一样,潜伏在竖城,暗中调查,一个月不行,半年。半年不行,一年。一年不行,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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