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好嘞!”站长大声答道。
叶子关了窗,把双手贴在冻红的面颊上。
这里是雪国边境的山。三台除雪机严阵以待,迎接雪季。隧道南北两侧接通了电力控制的雪崩报警线。五千名扫雪工和两千名青年消防员随时待命。
这个铁路信号所不久就要迎来大雪。叶子姑娘的弟弟今年冬天开始在这里工作,这让岛村对她越发好奇。
说是姑娘,只是岛村这么认为罢了。她身边的男人是她什么人,岛村当然无从知晓。从举止上看,两人有些像夫妻。不过,男人明显病着。陪伴病人无形中会拉近男女的距离,照顾得越殷勤,看起来就越像夫妻。一个女人小妈妈似的照顾比自己年长的男人,远看着也让人觉得二人是夫妻。
然而,岛村把她剪影出来单独看,凭容貌举止,自顾自地认定她是个姑娘。他这样推断,也可能是因为他以一种不寻常的方式观察她太久了,无意中加入了自己的感伤。
那是三个小时以前。岛村百无聊赖,不停活动着左手食指,翻来覆去地看。只有这根手指,还能鲜活地忆起要去寻找的那个女人。他越是急于清晰地记起她,记忆便越发模糊,无迹可寻。只有这根手指,仿佛仍被那女人的触感温润着,把他拉向遥远的她。岛村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把手指凑在鼻尖嗅了嗅。当他不经意地用手指在窗玻璃上画起线时,那女人的一只眼睛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然而,这只是因为他的心飘到了远方。定睛细看,也没什么可惊异的,是对面座位的女子映在了玻璃上。窗外夜幕已垂,车内亮着灯,窗玻璃变成了镜子。是车里的暖气使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气,在他用手指揩拭之前,镜面并不存在。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的一只眼睛,异常美丽。岛村把脸凑近车窗,佯装欣赏窗外的暮色,张开手掌把雾气都擦掉了。
姑娘身体微微前倾,垂着眼,专注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她肩部用力,略显严肃的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出对病人非常用心。男人头朝窗子躺着,腿蜷起来放在她身旁。这是三等车厢。二人不在岛村的旁边,而是在斜对面那排座位上,男人躺着,因此镜子只能映出他耳朵以上的脸。
姑娘正好在岛村的斜对面,岛村抬头就能看见她。但二人上车时,姑娘那清澈凛然的美使岛村心头一震,不觉垂下目光,刚好看见男人蜡黄的手正紧紧攥着姑娘的手。于是,他再不好意思直视她了。
映在玻璃窗上的男人,目光只及姑娘的胸脯,神情安详而宁静。他的病弱无力反而给二人之间带来一种甜蜜的和谐。男人枕着围巾,绕过鼻尖严严实实地覆住嘴,再向上裹住两颊护住整个头,只露出鼻子。围巾每每松开,或是遮住鼻子时,不等男人眼神示意,姑娘便伸出手去,温柔地帮他理好。一次又一次,两人专注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看得岛村有些焦灼。男人的腿上裹着大衣,衣襟时不时散开垂下去,姑娘也能立刻悉察,随时帮他理好。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那种姿态,让人觉得他们忘掉了时空,正放逐于无垠的远方。因此,目睹这悲愁的场面,岛村并不感到难过,就像在凝望梦中的幻影。这也是因为一切都发生在奇妙的镜中Ⅱ巴。
黄昏的景色在镜中流淌,和镜上之像交映在一起,好似电影里的叠化镜头。画面上的人物与背景并无关联,人像透明而虚幻,风景则是朦胧流动的暮霭,二者叠加,幻化出一个超现实的世界。特别是野山的灯火映照在姑娘脸上时,那无法言喻的美,使岛村怦然心动。
远山之上,天空仍残留着淡淡的余晖。玻璃窗外的风景不断远去,轮廓还在,却都失去了颜色。绵延不绝的山野越发显得平淡,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岛村心中却隐隐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波澜。这当然是因为姑娘的脸映在了车窗上。不断流动于她周身的暮景,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她的面容也是透明的。真的透明吗?面容后的暮景,好像也正从她的脸上掠过,扑朔迷离,使人分不清虚实。
车厢里不太明亮,窗玻璃并不像真正的镜子那样清晰,没有反光。岛村看得入神,渐渐忘记了镜子,只觉得姑娘在流淌的夜色中漂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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