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奶奶撵他走的时候,那村子里是真存站不住了。
奶奶拿着一根老枣木棍儿当盲杖,瞪着眼,咬牙切齿地说:“再跟着我,我打死你!”
奶奶说话的时候,嘴唇哆嗦得比手哆嗦得还厉害,恐吓地挥舞着枣木拐棍儿驱赶他。他舍不得奶奶,也舍不得家,更舍不下一个六岁孩娃的依靠,像一个干瘦的小狗,躲闪着奶奶的枣木拐棍儿,哼哼唧唧地不肯离开。
奶奶的“恶毒”里包裹着的,是让他一眼就看出来的软弱和虚假,所以,他固执地跟奶奶周旋着。最后,他把“恶毒”的包袱皮儿磨烂了,一屁股跌坐在满是落叶的院子里,奶奶的软弱在他的周旋中撒了一地。奶奶那冰凉的哭声蹿起来,如一个苦水缸被打烂,满院子苦水横流,流到街上,洇墙穿壁到四邻,牺惶和绝望涩剌剌地折磨着人。
他看奶奶伸着手在四周的空气中摸索,便试探着去拉住了奶奶的手。奶奶一把抓紧他,拽到自己的怀里,将一张老枯绌的脸皮紧紧贴在他的脸上,呛人的哭声将他也熏染得号啕起来。
奶孙俩抱在一起哭,奶奶哭不尽,他也不敢停,哭气短了,看一眼奶奶哭,再撇着嘴继续哭。撕心裂肺地,呜呜咽咽地,抽抽噎噎地,嗓子都哭哑了,奶奶实在哭不下去了,对孙子说:“奇娃,咱不哭了,都哭饥了,哭死也没有人看。”
奶奶叫奇娃去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一人一口喝着润喉。她决定跟自己这个六岁的孙子做一次残酷的交流。 奶奶说:“乖乖娃,咱奶孙俩把吃过的苦都哭出来了。”
奇娃不知道啥是苦,擦一把自己的泪痕,又伸手给奶奶擦。奶奶的眼瞎了,泪却没有瞎。眼里的泪宛若山谷里不停往外泛的泉水,流过枯绌成满是皱褶的脸,洇洇地湿润了整个脸颊。
奶奶又说:“奇娃,奶奶眼看不见,还浑身疼,快要死了。”
奇娃知道死,跟奶奶讨饭时,见过路边饿死的人。他觉得奶奶在恐惧,于是,自己也很恐惧,就夹着嗓子嘤嘤地哭。
奶奶瞪着两只快要全部变白的眼,摸着奇娃湿漉漉的小脸,继续说:“奶奶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这村里也没有人能收留起你。乖乖娃,没有了奶奶你会饿死。”
奇娃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昨天他学着羊吃了一把草,草腥气儿蜇着喉咙眼儿,吃到肚子里直翻腾,但他没有吐出来,歪着脖子靠在一棵小树上,嘴角流了半天绿水儿。绿草的饱胀劲儿已经过去了,可他还是鼓鼓肚子,提着劲儿安慰奶奶,说:“奶奶你甭死,我也不饿死。等会儿俺姑回来了,就有东西吃了。”
奶奶没有回答,心像刀割般地疼。她十几岁的闺女这会儿正在外面讨活命,不知道能从地里还是别人家的锅台上讨回来什么。姑姑是奶奶的心肝,是奶奶的疼。
奶奶不是奇娃的亲奶奶,奶奶嫁到马家的时候,是给奇娃的爹和叔当后娘。奶奶本想着要在马家落脚的,可生下个闺女后,奇娃的爷突然间死了。
老汉子死了,闺女当不了她在马家门里的指靠,所以一直生活得惴惴不安。奇娃叔结婚分家另过,她母女一直跟着奇娃爹生活。可谁曾想年轻少壮的奇娃爹又得急病不在了。才不过几年间,一座热腾腾的院子成了寡妇失业的苦寒窝儿。奇娃奶奶埋夫葬子当掉了家里的地,只剩下一所烂院子,领着儿媳、闺女和孙子熬着日子,受着折磨。
奶奶经常跟奇娃娘念叨着说:“日子就像捧在手里的碗,一失手就摔碎,剩下的全靠咱孤儿寡母熬煎着。等等吧,还有盼头,等俺奇娃大了,咱还是囫囵日子。”
奶奶的愿望是好的,她想让儿媳守着自己熬寡,把两岁的奇娃熬成一棵大树,把家的门庭撑起来。奶奶还有一层心思,留住了奇娃就留住了这个家,这是她和儿媳踏踏实实的落脚处。
爹死的时候,奇娃才学会走路。那时,奶奶的眼睛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生怕一眼瞅不见,儿媳就会抱起孙子回娘家。奶奶说孙子是苦秧子上结的苦瓜,整天把这颗苦瓜揽在怀里不松手。老寡妇领着一个小寡妇,还要带着半大的闺女和一柞长的孙子,靠着跟人家当佃户过日子,这境况,谁看都是要过零散的日子。
这也正是奶奶的心病。瞎眼人多疑,她常常交代闺女替自己跟着儿媳。奇娃娘像男人一样在家里、地里劳碌,还要被奶奶当贼一样防着,刻薄着,被拿捏得走路都不敢让脚后跟儿实腾腾落地,整天像只老鼠样儿,惊慌失措的。
在一个阴沉的日子,奇娃的外爷阴着脸来了。外爷跟娘和奶奶说话,一声高一声低的声音,把奇娃吓得藏在奶奶怀里,耷蒙着眼、勾着头不敢看外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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