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汀文集·第七卷:文论》:
这三年来我的创作活动,若是把它的成绩拿来算回总账,那是十分可怜的。并且简直就用不着算,而总账云云,更是一种大胆可笑的夸张。因为迄至现在我才一共写成三四篇每篇不上一万字的短篇小说。
虽然在朋友间我一向是以难产著名的,但一个企图以写作为终身事业的人,竟难产到如此地步,真也是一件不好受的事。
聊以自慰的,是我还另外写了两本东西,两本似报告非报告的小书。一本叫《我所见之H将军》,在《星岛日报》发表的时候题目变成了《H将军在前线》。别一册也快陆续发表完了,总题目是:《敌后琐记》,是记录我在华北敌后一部分见闻的。
在抗战以前,除开短篇小说,我很少写过别类性质的文章。这并不是我小视小说以外的形式的作品,只是自己深觉能力有限,先学习好文艺中的一种形式,然后再学习旁的吧;我常常这样提醒自己。我原是一个带点拘谨的人。
但抗战引起我一种冒险的打算,我以为我应该暂时放下我的专业,不再斤斤计较一定的文学形式,而及时地来反映种种震撼人心的战争。我认为这是一个文艺工作者的责任。而在情绪方面更是一桩不能自已的事。所以“八一三”后,在离开上海那一段时间中,我总四处奔走着,渴望着到前线去。
然而,如同其他许多抱着相同希望的朋友一样,我失败了。我们似乎只有被热情燃烧着,住在租界里倾听遥远的枪声的权利。我于是回到了四川,我梦想我的故乡也会有如火如荼的场面的,那么凭着我对它熟识,我会能够同它接近,而且了解它。
我碰到了同样的失败,但却不像在上海一样,现实的四周都布置着铁丝网,使人无法和它接近。恰恰相反,在这里,生活之门是向我大开着,我可以较为自由地跨进去了。但我却没有寻觅到什么我梦想的新的东西。一切照旧。一切都暗淡无光。
自然,从整个国家民族说,人民所渴望的神圣的战争,总算是揭幕了,所以虽然由于社会发展的不平衡,各地有着差异,就在落后的四川,也不能说没有新的事物产生的。比如一些有关抗战的条文和命令,一些官家的或民众的组织。而许多人是顶着新头衔扰嚷了。
但可怜得很,这些新的东西是底面不符的。表面上是为了抗战,而在实质上,它们的作用却不过是一种新的手段,或者是一批批新的供人们你争我夺的饭碗。所以人们自然也就依然按照各人原有的身份,是在狞笑着,呻吟着,制造着悲喜剧。
于是我问我自己,这些东西应不应该写出来呢?
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因为我们的抗战,在其本质上无疑是一个民族自身的改造运动,它的最终目的是在创立一个适合人民居住的国家,若是本身不求进步,那不仅将失掉战争的最根本的意义,便单就把敌人从我们的国土上赶出去一事来说,也是不可能的,出乎情理以外的幻想。
既然如此,那么将一切我所看见的新的和旧的痼疾,一切阻碍抗战,阻碍改革的不良现象指明出来,以期唤醒大家的注意,来一个清洁运动,在整个抗战文艺运动中,乃是一桩必要的事了。隐瞒和粉饰固然也是一种办法,可以让热情家顺顺当当高兴一通,但在结果上,却会引来更坏的收场。
在这样的见解下,于是我写了《防空——在堪察加的一角》。并且计划在《堪察加小景》这个总标题下写作其他几个短篇:《气包大爷的救亡运动》《到西北去》《联保主任的消遣》《从军记》等等。
《防空》的题材,它的人物和故事,可以说大部分是根据事实来的。为了这件事,我还得罪过两三个熟人,招来一些大不愉快的烦言。因为他们读到它,知道自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了。但我并不是想拿这件小事来说服读者,企图他们相信我的作品的真实。在概括的意义上,对于人物故事,一定的夸张和虚构我是作过来的。
这篇东西的最引人触目的地方,也许就是那种不能抑制的显然的愤怒吧。这是我从前的作品里所没有过的情形。但当我在晋西北写作《联保主任的消遣》的时候,我已能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使我自己复归于冷静了。这第一,因为我已远离开我的题材所由直接产生的环境;其次那便是前线的情形着实和缓了我。
我说我计划在“堪察加”这个标题下写下去,但在事实上,写成《防空》以后,我却逐渐动摇起来,怀疑起来了,我问我自己:这样做下去,在抗战期中,真是一桩必要的工作么?我怀疑我是在泄气,而泄气却是不应该的。所以我在将近一年的时间当中,仅仅写了这样一篇东西。虽然教书生活给我的妨碍也不少,但这却并不是主要原因。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我对于战争最前线的憧憬。加之,虽然我有时候是拘谨的,顽固的和保守的成分也并不少,而且,我的年龄,似乎也不是那种容易激动的年龄了,但在本质上,我却是易感的和浮动的。并且对于一种新的念头总又非常执拗,一定要纠缠下去,弄出一个结果才甘心。这是往往很苦恼我的。
随后,由于种种偶然的机缘,我这多少带点浪漫成分的心愿,总算是实现了。我先后经历了晋西北和河北中部一带游击地区。但我开头的预计,是并不打算写报告一类作品的,并且不希望把我的行程延长得过于遥远。我不打算接触更多的生活,但我却愿意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看得更深一点,更久一点。与其广阔而浮面,倒不如狭小而深入。这是我的一点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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