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假发,就是这种经常挂在理发店墙上的:有棕色、黑色,也有黄色。不过,只要说起黄色假发,我意识到的,绝不是泛泛的抽象的,而是唯一的一顶。我从未提及那个往事细节,因为它并不经常出现在回忆里,然而,它像水面漂浮的一块木板,常常在不经意间晃晃悠悠漂回来,重新来到眼前。不过,它总是先有所预示,最后才从懵懵懂懂之中缓缓呈现。它无法捉摸,像是毫无目的,不过谁又能说清呢。
十五年来,我的处境发生了诸多变化。我离开了原来打工的单位,先后换了两个工作,后来,我与一个叫小艺的女同事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孩。女儿今年十岁,已经可以阅读《红楼梦》,我们可以简单讨论那些人物的命运和细节。就像我们曾经栖身于其间,见证了主人公们命运丛生的生活。再也没有父女之间的这种交流更感甜蜜的了,似乎我的生活已经像饱满的果实,不需要任何额外的事物。然而,正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刻,一个念头悠悠荡荡,像是无意中闯进我的意识,带着莫名的意志。那先是一个闪念,类似一个不经意间浮动的波纹,我的腮腺里有了一点儿苦涩的滋味,它激发出脑中一个完全模糊的情景,这个情景是如此混沌和随机,以至于我一直将它认同为我的幸福感的延续。接着,毫无预兆地,比如说,一个惊人的细节挣脱出来:一组生锈的巨型机械出现在眼前,它如此陌生又熟悉,带来一种曾经熟悉的沮丧氛围——那是被废弃在路边的大厂装置,厂子的顶部已经不见,庞大的铁器机械表面已经生锈,一道道红锈像水迹一样。我当然能想起来,这是十五年前的太原铜厂。这个画面似乎是不经意的,普普通通的。似乎还在诱使我更进一步,向它的四面八方延伸。接着,可能会出现我在废弃大厂长而空寂的林荫道上的模糊画面,就像我十五年来一直在那里走动,不曾停歇。那里有一种被抛弃之感。包括路旁五六十年树龄的老槐树,它们无人照管,虫害严重,有风吹过,会有细丝触碰到脸上,那是垂挂着吊死鬼虫子的丝线。老槐高大得令人眼晕。它们在头顶足有二十米高的光影之中围拢起来,逆光发着无助、懈怠的黑色。
那是十五年前,我租住在太原铜厂宿舍,经常会路过厂区。那里后来已经变成面积巨大的美特好商场。它几乎占用了大厂厂房和林荫道的大半个位置,剩下的一块地方,留给了体育路那头的汽车修理厂。六七年之后的一天,我很偶然地去这个美特好购物,我几乎行走在与原先同样的位置,只是我完全无法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四周是排列整齐的日用商品,每一分区依照条状排布,像田地里一垄一垄庄稼一样,空间大得让人眼晕,几乎望不到尽头。那种无穷无尽、停滞的空间感,与当时的铜厂很有相似之处。我到那里只是为了买一个创可贴,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如此微小的商品,所以站在密密麻麻的商品中间,陷入了临时性的恍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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