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隐小说精品》:
我又三四天不曾作日记了。我只为她发愁,病了这三四天,听阿妈说眼泪直流了三四天。我不禁起了猜想,她也许并不曾病,不过要痛快流她深蓄的伤心泪,故意不起来,但是她到底为什么伤心呢?父亲欺骗她的事情,被她知道了吗?可是我那继母仍旧还住在贵州,谁把这秘密告诉她呢?
我继母那老太婆,实在讨厌。其实我早知道她不是我的生母,这话是我姑母告诉我的。并且她的出身很微贱呢!姑母说我父亲十六七岁的时候,就不成器,专喜欢做不正当的事情,什么嫖呵!赌呵!我祖父因为只生这个儿子,所以不舍得教管,不过想早早替他讨个女人,或者可以免了一切的弊病。所以他十七岁就和我的生母结婚,这时他好嫖的性情,还不曾改。我生母时常劝戒他,他因此很憎恶我的生母,时时吵闹。我生母本是很有志气的女孩子,自己嫁了这种没有真情又不成器的丈夫,便觉得一生的希望都完了,不免暗自伤心。不久就生了我,因产后又着了些气恼,从此就得了肺痨,不到三年工夫就长眠了。——唉!女人们因为不能自立,倚赖丈夫;丈夫又不成器,因此抑郁而死,已经很可怜了;何况我的生母,又是极富于热烈情感的女子,她指望丈夫把心交给她,更指望得美满的家庭乐趣!我父亲一味好嫖,怎能不逼她走那人间的绝路呢!
我母亲死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岁呢!才过了我母亲的百日,我父亲就和那暗娼,名叫红玉的结了婚。听我姑母说,那红玉在当时是很有名的美人,但我现在觉得她,只是一个最丑恶的贱女人罢了。她始终强认她是我的生母,诚然,若拿她的年纪论,自然有资格做我的生母;但我当没人在跟前的时候,总悄悄拿着镜子,照了又照,我细心察看,我到底有一点象那老太婆没有?镜子——总使我失望。我的鼻子直而高,鼻孔较大,而老太婆的鼻子很扁,鼻孔且又很小。我的眼角两梢微向上。而她却两梢下垂。我的嘴唇很厚,而她却薄得象铁片般。简直没有丝毫相象的地方。
下午我进去问她的病。她两只秀媚的眼睛,果然带涩,眼皮红肿;当时我真觉得难过,我几乎对着她流下泪来。她见了我叫了一声:“元哥儿,坐吧!”我觉得真不舒服,这个名字只是那老太婆和老头叫的,为什么她也这样叫我,莫非她也当我作儿子呀?我没有母亲,固然很希望有人待我和母亲一样,但是她无论如何不能做我的母亲,她只是我心上的爱人……可是我不敢使我这思想逼真了,因为或者要被她觉察,竟怒我不应当起这种念头。但是无效,我明知道她是父亲的,可是父亲真不配,他的鸦片烟气和衰惫的面容,正仿佛一堆稻草,在那上面插一朵娇鲜的玫瑰花,怎么衬呢?
午后父亲回来了,吩咐仆人打扫东院的房子。那所房子本来空着,有许多日子没人住了。院子里的野草,长得密密层层,间杂着一两朵紫色的野花,另有一种新的趣味。我站在门口看阿妈拿着镰刀,刷刷割了一阵,那草儿都东倒西歪的倒下来了。我看着他们收拾,由不得怀疑,这房子,究竟预备给谁住呢?是了,大约是父亲的朋友来了吧!我正自猜想着,已听见父亲隔着窗户喊我呢。因离了这里,忙忙到我父亲面前,只见父亲皱着眉头,气象很可怕,对我看了两眼说:“明天贵州有人来,你到车站接去罢!”我由不得问道:“是继母来了吧!”“不是她还有谁!……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怪不得我父亲这两天的气色,这么难看,原来为了这件事情。他自找的苦恼,谁能替得,只可怜她罢了!那个老太婆人又尖酸刻薄,样子又丑陋,她怎能和她相处得下。为了这件事,我整个下午不曾做事,只是预想将来的结果。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已起来了。我和她一同吃饭,但她只吃两口稀饭,便放下筷子,长叹了一声,走回屋里去了。我父亲这时也觉得很不安似的。我呢,又替她可怜,又替父亲为难,也不曾吃舒服,胡乱吞了一碗,就放下筷子,回到自己的房里,心里觉得乱得很。最奇怪的,心潮里竟起了两个不同的激流交战着,一方面我只期望贵州的继母不要来,使她依旧恢复从前的活泼和恬静的生活;但一方面我又希望她们来,似乎在这决裂里,我可以得到万一的希望——可是我也有点害怕,我自己是越陷越深;她呢!仿佛并不觉得似的。如果这局势始终不变,真危险,但我情愿埋在玫瑰的荒冢里,不愿如走肉行尸般的活着。
我一夜几乎不曾合眼,当月光照在我墙上一张油画上,一株老松树,蟠曲着直伸到小溪的中间,仿佛架着半截桥似的,溪水碧清,照见那横权上的一双青年的恋人,互相偎倚的双影——这时我更禁不住我的幻想了。幻想如奔马般,放开四蹄,向前飞驰——绝不回顾的飞驰呵!她也和哈美利林般,散开细柔的青丝发,这细发长极了,一直拖到白玉砌成的地上,仿佛飘带似的,随着微风,一根一根如雪般的飘起。我只藏在合欢树的背后,悄悄领略她的美,这是多少可以渴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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