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莫丘经常被一些陈旧的记忆吸引到他以前做过事的地方去,沉浸在一串串的白日梦里。比方说,南方老家W市城西街区那一座高耸人云的哥特式天主大教堂。从一九七三年起,十八岁的莫丘在这个教堂里当起了修理纺织机的技工。那个时候正是“文革”时期,基督耶稣被赶到大街上流浪去了,W城里的一部分身份特殊的人用巧妙的方法和理由占据了这个空穴,办起了一个小纺织厂。于是教堂庄严的大厅中央摆满了一台台绿色的15ll型织布机,轰轰隆隆,飞纱走线;侧翼迷宫似的回廊里则布放着一排排1332络筒车和纬管车;而那个高高的圣坛成了修理技工的地盘,上面放了台C6-17型车床、虎钳和一排工具箱。莫丘每回走进教堂里上班,震耳欲聋的织布机声就会弄得他像公牛一样兴奋起来。他挥动着活动扳钳顺着纺织女工的屁股兜着圈子,随便挑几个螺丝紧一紧,或者往那些窟窿里加点机油。然后就坐在一堆松软如梦的棉纱上,瞪眼看着女工们在高得令人六神无主的白色穹隆下、在织布机排成的矩阵之间蚂蚁般地跑来跑去,并随时准备听从她们的召唤去修机器。这样的工作条件虽然很简陋,毕竟让他第一回成为了工人阶级。况且有那么多迷人的女孩子,还有手里那一把深受她们欢迎的活动扳钳。莫丘当时感到:他想成为一个男人的一切条件都具备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莫丘早已远离故国,栖身在美国密西西比河边上的维克斯堡小镇,正在渐渐老去。随着时光流逝,城西天主教堂在他的记忆中反而愈加清晰。他时时会想起它的伞状顶层,装饰着宗教图案的梅花大柱,华丽庄严尖塔式的六层钟楼,中门上方弧形玫瑰窗和门楣,以及坐在回廊中部给人看病的厂医裴达峰医生。裴达峰医生给莫丘留下的印象那么的深,好像他就是这座沉默而庄严的建筑的一个组成部分。裴医生所处的走廊两面是高高的石壁,一面的石壁上开着一扇扇带尖顶的高窗,窗叶上嵌着七彩玻璃;一面石壁上绘满了圣经故事画,长翅膀的天使在飞来飞去。裴达峰医生端坐在这里,腰板挺得笔直,头颈伸得长长的,眼睛闪着亮光。在他的座位的对角线上,有一架停止摆动了的英国大座钟。莫丘有一次问过裴医生,为什么他不坐在办公室里面,非要坐在这阴冷的走廊中间?裴医生说这条走廊里时常会涌来一阵阵神秘的气流,提醒他某些东西正在逝去,某些事情正在到来。说话之间,裴医生指着走廊的石壁说:瞧!那气流又来了。他这么一说,莫丘真的感觉到有一阵凉飕飕的气体拂面而过,他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裴医生身材高大,戴着一副黑边的眼镜,头发卷曲眼窝深陷,模样有点像不久前来中国访问的基辛格,他虽有古典的外族容颜,可总是穿着一身对襟的中式衣裳。裴医生除了对气流特别留心,对角线上那座停摆了的英国大座钟也是他的珍爱之物,他常常要花很多时间将它的乌檀雕花木壳擦拭得铮亮。这个钟的表盘上的指针永远指着零点七分。有一回一个手痒的女工将指针拨到了下班的时间——五点半。(谁会不喜欢下班的时间呢?)次日一早,裴医生立即将它拨回原处。当莫丘看到他擦拭座钟那副古怪而高雅的神态时,总感到他好像就是这架座钟的精灵。只要他钻进雕花木壳内部,表盘上的指针一定会咔嚓咔嚓地走动起来。
时常有人来找裴医生看病,大部分是女工。她们来看病时,神情举止好像是赴一次重要的约会。她们会把工作服脱下,梳洗打扮一番,换上自认为好看的衣服,然后才会幽静地出现在环形回廊。这时,从尖顶高窗投射下来的七彩光线涂在她们的身上和脸上,又在石板地面上画出她们的影子。她们有点拘束地坐在裴医生办公桌的一端,顺从地听任他的把脉。裴医生会把听诊器伸进她们的怀里,还会用他低沉的声音问一些问题,她们总是低声而略显紧张地回答他的询问。有的时候,她们会跟着他走进设在回廊一侧的医务室内部,那是一间垂着紫红色丝绒布幔的密室。这密室原先是神父听忏悔时的隐身之所,现在里面放了一张单人床,供裴医生检查病人身体之用。莫丘偶尔经过这里,在密室之外听到里面的宽衣解带声和含混不明的笑语,就会有一阵强烈的热浪从腰肢间往上涌。这不仅仅是因为青春期的心理骚动,还有掺杂着一种因不同经济阶层身份而引起的敏感和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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