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遮住了半边天的绝壁叫石阳关，冲上顶便是春树坪。彭晓阳问要不要打电话，老漆摆摆手：“上！”
路是生路，是在明岩峭壁上硬生生炸出来的，车轮碾压着一路伤痕，令人胆战心惊。好在弥漫的浓雾遮住了外侧深谷的凶险，唯见几丛巴茅草在寒风中摇摆挣扎，如枯瘦求助的手；内侧石壁则刀砍斧削，晶莹剔透的冰墩子倒悬而下，刀光剑影。
终于冲上顶。远山云雾缭绕，近岭残雪斑驳，也算是天高地阔吧。
村委会门口蹲着一个人，全国人民都熟悉的动作。马一龙狠狠按下车喇叭，低头看手机的年轻人这才懒洋洋抬头，慢慢吞吞，刚起身便被人推了一掌，撞到门框。
“天呢天呢！”屋里跳出一个戴鸭舌帽的中年男人，慌乱的脚步差点把自己绊倒，“得罪得罪！”
老漆第一个下车，高大的身子往前探着，长臂猿般的手臂伸出去老远：“吴副书记吧！”
“是是是……吴贵成儿！”
“你好哇！”
“嗨嗨嗨……”对方捧起老漆那厚墩墩的大巴掌，一脸不得色，“说话没作数哪，领导都到跟前儿哒还没出动……”回头朝门口几个张望的男女吼，“你几爷子还不过来！”几个村干部这才不急不慢拢来。一一介绍之后，贵成儿书记仰望领导那两只灯笼样的大眼袋，舌头突然打结：“这是县里头的漆……漆领导……”
“老漆！漆班长！”声音不是一般的厚实，“以前在部队干过营长，这会儿到咱‘尖刀班’当班长，哈哈哈……”顺手把彭晓阳推上前，“彭晓阳，农村孩子，吃苦耐劳能干好学……田子嫣，小田儿？”转身看到车门边脸色白朴朴的娇弱女孩儿，“看把孩子晕的，啧啧啧……马一龙！他让我们往东我们不敢往西，哈哈哈……”最后，目光移向门口龇牙咧嘴揉脑袋的青年，“……这是干啥？”
贵成儿书记连忙汇报。前天镇长打电话说春树坪了不得啊，都搞成政府办驻点村哒。哪敢怠慢哦，约好今天村支“两委”成员到镇上迎接“尖刀班”，谁晓得一早发现孤儿贫困户二扎半死不活横在村委会门口，这才想起媳妇子回娘家好些天了，各人忙这忙那，东一顿西一顿，结果把这个蹭饭的背时儿子忘记哒。喂了一盒牛奶，人慢慢活过来：“……饿死哒……你们个个坐牢抵命。”
二扎的话让贵成儿书记幡然醒悟：脱贫攻坚，全国上上下下重中之重，把个贫困户饿死哒那还了得？于是临时召开紧急会议，镇民政工作人员一听对象是无病无痛二十啷当的年轻人，二话没说甩出两个字：“胡扯！”
是不是胡扯不当紧，问题是二扎断粮真有半个多月了。每天闻到饭香，就出现在贵成儿书记屋头，自己拿碗舀，有么子吃么子，从来不刁嘴。吴嫂子心软，下不得狠心去夺一个孤儿的饭碗，时间久了就找男人出气：“你也莫搞哒吴贵成儿！人家吴世国都不搞哒，你凭么子来守这个破摊儿？！”春树坪人说话讲究，但凡可以儿化的一股脑儿儿化，就算是狠话说出来也巴皮巴肉。
二扎不同于村里其他流儿蛮筋二杆子，人长得白白净净，眯眯眼JL，看人喜欢抬下巴儿。别人怎么嫌怎么骂，他不愠不怒不动手，最后总是那句话：“国家的宝贝儿吵，莫吼喽！”
“国家的宝贝儿！？笑话！”贵成儿书记一听就来气，“就你这号家伙子也算宝贝儿？这个国家早完蛋哒！”“啪’’的一巴掌打在自己胯子卜．
在彭晓阳看来，这种讨要救济的方式很是荒诞，还村支“两委”集体研究？！更令他意外的是老漆的态度，不但不阻止，反而又帮着补充了一条。最后，在场村干部人人签上大名儿，贵成儿书记狠狠哈了一口气，印章巴巴鲜红。腊月二十四哒，得赶在三十前把东西子弄回来！
“滚——！”
“要得。”二扎乖乖应答，回头扫了一眼儿唯一的女队员，城里妹儿就是乖。
“死猴儿！”贵成儿书记狠狠骂了一句，转身仰望领导眼神有些发虚，“还……还没吃饭么？”
老漆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吃了吃了，镇上。”
村委会背后半坡上，孤零零立着一栋白瓷砖小楼。贵成儿书记说它是春树坪最好的屋，再找不出第二家。只不过十多年无人烟儿，外表光鲜，里面破烂不堪。天楼渗水，满楼梯青苔，堂屋里厚厚一层稀泥巴浆浆儿，墙上就更不用说了，到处霉斑斑儿掉壳壳儿。不过也有惊喜：二楼居然有四间房，里三间，走廊一间。四架床三架能用，残腿的那架干脆截成了榻榻米，老漆说方便他这个大个子。按理说田子嫣一个女生住走廊合适，但她害怕，马一龙便乐得自在。 夜半醒来，耳边传来细细碎碎的敲击声，从脑袋深处发出似的，骇得田子嫣瑟瑟直抖。惊慌中猛地意识到是自己上下牙在打战……好冷啊！被子不是被子，床不是床，整个人像是浸泡在沁骨的冰水中，到处都痛，钻心地痛，原来冷也会痛！睡前接到过妈妈的电话，急急挂断了，不知道怎么编假话。家里是地暖，从头暖到脚，只盖一床松软的薄被。P3－5
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