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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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开着开着天就黑下来了。
夜色像很多只脚印从外面踩踏着车窗,凌乱的,没有分量的,隐形的,都在车窗外拥挤着,喧嚣着。似乎这车里的空间自己独立成了一个世界,外面全是陌生的脚步。渐渐地,脚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像无数的人挤在空气里,最后,这黑色的脚印把车窗彻底淹没了。
夜色从每一寸空气里生长出来,妖冶,茂密。从车窗看出去的一两点灯火就是这黑暗中生长出来的空隙。林成宝抱着孩子,歪着头看着车窗外。孩子啃着自己的一只拳头缩成一团在她怀里睡着了,安静得像颗果实。从沙城到郊区的塘县要三个小时,她从上车后就一直觉得不安,却不知道这不安的源头在哪里。她看着车窗外费力地想着。这不安像一只兽的皮毛擦着她的皮肤过去了又回来,痒而疼。然后渐渐地,这疼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了,她顺着这疼一点一点摸过去,突然明白了,是一双眼睛。是霍明树的眼睛。刚才,霍明树在车站送她和孩子的时候,他站在车外目送着汽车开走。她从车窗里看着他,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只是,当时她钝钝的,那目光擦着她过去了,没有来得及发生反应。却不知道这目光一路粘在了她身上。她很不安,可是,她自己为什么要不安?
现在她明白了,是那双眼睛不安。
林成宝第一次认识霍明树也是因为这双眼睛,她跟着男朋友去参加他们的同学会。她站在人群中一直觉得身上粘着一双眼睛,这眼睛穿过衣服粘在她的皮肤上,像枚滑腻而锋利的钉子往深里钻。她猛一回头,就遇上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隔着汹涌的人群像颗河底的石子一样安静清凉地看着她。就是在那一瞬问,她几乎落泪。等聚会散了的时候,她迟疑着最后一个走出了房间。一出门,下午的阳光便像金属一样重重向她砸来,眩晕之下,她满眼只有黑色的人影,一叠一叠地挤在一起,像薄脆的剪纸,浮在空中,都不成人形。她突然就流泪了,她知道,她再也不会遇到那双眼睛了。可是她再一回头,那双眼睛就在她身后。就这样,林成宝扔下交往三年的男友,带着近于私奔的快乐和这个叫霍明树的男人在一起了。
她后来对姑妈说,她和霍明树那次见面始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她觉得他一直在告诉她,如果我们不在一起,那还有什么意思?男人和女人之间可能就是那一眼两眼的事情,没办法,只一眼,她就从一个男人身边跨到了另一个男人身边,就那么一眼。
发现自己怀孕后,她决定和霍明树领结婚证。她父母说,如果她嫁给这样一个没有工作没有房子什么都没有的男人,以后就不要再回家了,他们就权当她死在外面了。最后他们还是领了结婚证,在沙城租来的一间小屋里生下了孩子。孩子生下不久,霍明树又一次失业,在沙城连房租都要付不出的时候,林成宝想起了自己住在沙城郊区的奶奶和姑妈。她决定带着孩子先去,等霍明树借点钱也过去,郊区消费毕竟低得多,在那里也许可以开个小商店。于是,霍明树把她们母子先送到了车站。
汽车在塘县车站停了下来,像排硬币一样,把林成宝母子薄薄地扁扁地排了出去就无声地开走了。车站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几辆长途客车静静挨在一起,像是在熟睡。林成宝站在那里,就着昏黄的路灯看到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臃肿而庞大,像被潦草着新搭起的建筑物,里面住着无数个半生不熟的自己,却都是虚虚的,一推就倒的。
她抱着孩子不辨方向地走了几步,整个塘县对她来说像一个松散的梦境。她熟悉这梦里的只鳞片爪,然而这点痕迹却聚不成人形,只是没有魂魄地游荡在她身体深处。所以当她再一次来到这里时,她发现自己对这个地方是心虚的,没有底气的。她在塘县生活过五年,但那是很小的时候,实在太遥远了。再后来她忙着上学忙着恋爱忙着男人,竟找不出时间来塘县,尤其是在沙城待了几年了都没有找个理由来一次塘县。这是让她最心虚的。心虚还不可告人。现在她脚上触着的又是塘县的泥土了。那泥土里的血液在一个瞬间便流进了她的脚心,她才觉得那遥远的五年其实早成了一枚坚硬的佩饰嵌进她的肉里去了,拔都拔不出来。这么多年里,她其实一直都随身戴着它。这多少给了她一点去见奶奶和姑妈的底气。是啊,这十几年里,她不只到过塘县,她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每换一个地方其实就是死一次,她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一个个自己早死了,有几个死掉的自己是值得埋在记忆深处留着的,比如当年在塘县的自己,因为小,一定是快乐的,自己这么多年里不一直在凭吊小时候那个自己吗?有几个自己仿佛是暴毙在路边的,自己都不愿意去收尸,情愿让她们烂掉。一个自己就是因为长得漂亮,高中就没好好上,更不用说考大学。还有一个自己是因为一个男人连家门都进不得,在这个世界上简直已经被迫成了个孤儿。
她情愿自己留在路边的这些尸体被鸟兽吃掉,吃得不留一点痕迹,但她们的魂魄一直都在,这么多年就这么形影不离地跟着她。
晚上的塘县县城是松的脆的,远远近近的灯光也像是虚拟出来的,林成宝又走了几步,不由得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在这陌生的地方,只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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