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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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越升越高了吧,尽管卧室里并不像郭劲说的那样,“月亮越升越高的时候,屋子里银银的一片”。
枕边的鼾声如同一场夏雨后的野山菌,蓬勃起来。我斜靠在床头,面前摆一本杂志,绝不是有多爱学习,我这人,从来就没爱过学习,不过是觉得,睡眠不好的人,睡前翻翻书,或许可以快点儿入睡罢了。
看着看着,一排排的字终于洇了水似的变得模糊。很多年以后,我又一次从杨红的家中走出来,又一次踏上了那条叫做槐花的小巷。
悠长的小巷并不寂寥,不只是因为巷口那棵老槐树上的新芽正四处打望,也不只是因为某户人家的麻猫儿在阳光下四仰八叉地显摆着它的白肚皮,更不只是因为一群小鸡正为石板缝里的几粒碎米而你争我夺,闹欢不已。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的手上捧着杨红借给我的琼瑶小说《海鸥飞处》,这样一本书足以让任何寂寥都靠边站。
我家的书不少,品种也多,可我爸不允许我读琼瑶的书,即使我已经20岁,参加工作一年多了,也仍然不被允许看这类他所说的“乌七八糟、伤风败俗”的书。当然,我自己也认为,喜欢看这样的书确非一件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事。
我爸是军人出身,嗓门很大,身材魁梧,脾气暴躁,从前他探亲回家,一身军装的“陌生”男人仿佛一座铁塔矗立在门口,动也不动就把我弟直接推到他幼儿园还未毕业的姐姐怀里。弟弟叫夏拥军,只是他从来也不会去拥抱面前的那位军人,他惊恐不安地拥着他的姐姐,两个人咧开嘴巴哇哇大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学会用强压住内心恐惧的方式来维护面子,弟弟却一直表现着他的胆怯,都上高二了,若是做错了事,我爸依然无须劳驾他的大嗓门,只消把两颗大眼珠子一瞪,就会把他的儿子逼退到墙角。在我和弟弟的抱怨中,我爸拥有了不少绰号:夏古董、军阀、后母戊大方鼎……
上高三时因为我上课看小说,我的双亲收到了班主任老师的“邀请函”。我妈那双美丽的眼睛绽开朵朵泪花,她不断重复着让我不要再看课外书的话,并承诺等我毕业了,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我爸在我和弟弟面前无疑是老虎,在我妈面前也是,但会缩小成袖珍版,类似于猫。但对于看什么书的原则性问题,他刹那间便会恢复山中大王的本来面目,只见他瞳孔猛地膨胀数倍:“那怎么可能?我在一天,就要管一天!”那声音,震得我头皮发麻,连心尖都冰凉了起来。
杨红和我一样爱看小说,可是她想看的书却都可以出现在家中。杨红是我同学,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同班,至于关系要好,则正如老师冷笑着说的那句话,“跟穿一条裤儿一样”,因此两人携手在高考中落榜,也是再正常不过的结局。待业半年后,经过培训、考试,我俩和小城的待业青年们一道参加了工作。杨红成为县机械厂的工人,我到经委分管的一个局里当了一名打字员。
我从小就羡慕杨红,她竟然还可以挽着她爸的手臂说说笑笑。杨红她爸不会像我爸一样管着我看书,杨红她爸认为,不都是新华书店卖的书吗?有什么不能看的嘛!
我家与杨红家离得近,只隔着一条槐花巷,她买到或者借到琼瑶的书时,我便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巷子里。
《海鸥飞处》——我又一次扫了扫书的封面,把这只珍贵的“海鸥”贴在心窝处。那天我穿着的那件红色娃娃衫,是小城刚流行的衣服款式,衣襟处有两个乒乓球大小的同色布球,衣摆各斜置一个有些夸张却更显俏皮的口袋。这件衣服让我的心情锦上添花,我一路哼唱着《射雕英雄传》里的歌曲。这部香港拍的电视剧正在播出,剧情十分吸引我,歌曲也好听,其中的几首粤语歌,我是单位里第一个会唱,且是唯一一个唱得字正腔圆的人。
“射雕引弓塞外奔驰,笑傲此生无厌倦”,小巷里不时有人从我身边走过,我却不管,任凭那慷慨激昂的歌声在青石板上笑傲奔驰。
走到巷子拐弯处,一阵歌声飘了过来,我正琢磨是什么歌呢,就见一个人的胸膛忽如一堵移动的墙扑面而来,把我撞得七荤八素,一连几个趔趄才站稳,而那只“海鸥”就从我手中飞了出去,摔在石板上。那个人倒稳稳地站着,手中拎着水果糕点。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走路不看路吗?”我鼓着一双得了我爸真传的大眼睛,气急败坏地冲他喊。平心而论,其实我也没看路,不然早就及时躲开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赶紧弯下腰去,拾起“海鸥”来,嘬着嘴,吹了几下,然后把包裹的提手套在手腕上,将“海鸥”双手奉上。 P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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