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名家精品:郑振铎小说精选(双色)》:
是三十年了,是走到“人生的中途”了,由呱呱的孩提,而童年,而少年,而壮年;我的心境不知变异了几多次,我的生活不知变异了几多的式样,而五老爹却永远是那样可惊的不变的五老爹。长长的身材,长长而不十分尖瘦的脸,月白的竹布长衫,污黄的白布袜,慈惠而平正的双眼,徐缓而滞涩的举止,以至常有烟臭的大嘴,常有烟污的焦黄色手指,厚底的青缎鞋子,柔和的微笑,善讲善说的口才,善于作种种姿势的手足,三十年了,却仿佛都还不曾变了一丝一毫似的。去年的春天,我到故乡去了一次。五老爹知道我回去了,特地跑来找我。他一见了我,便道:
“五六年不见了,你又是一个样子了。听说你近来很得意。但你五老爹却还依然是从前一贫如洗的五老爹!……”
面前立的宛然是五年前的五老爹,宛然是三十年前的五老爹,神情体态都还不变,连头发也不曾有一茎白;足以表示五年的,三十年的岁月的变迁的,只有:他的背脊是更弓弯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的见他。半个月后,我离了故乡。三四个月后,黄色封套,贴着一条蓝色封套,上写“讣闻”二大字的丧帖,突然的由邮局寄到。“前清邑廪生春浩府君痛于……”我翻开了丧帖一看便怔住了:想不到活泼泼的五老爹这末快便死去了。
后来听见故乡的亲友们传说,五老爹临死的两三个月,体态完全变了一个样子,龙钟得连路都走不动;又变成容易发怒,他的妻,我们称她为“姑娘”的,一天不知给他骂了多少次,甚至动手拿门闩来打她。亲戚们的资助,他自己不能去取了,便叫了大的男孩子去。有时拿不到,他便叨叨罗罗的大骂一顿,是无目的的乱骂。他们都私下说“五老爹变死”了。而真的,不到两三个月,这句咒语便应验了。
但我没有见到过这样变态的五老爹。五老爹在我的回忆中,始终是一位可惊的不变的五老爹。长长的身材,长长而不十分尖瘦的;脸,月白的竹布长衫,污黄的白布袜,……三十年来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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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五老爹是“老翁,”一半为了他辈分的崇高。他是祖母的叔父,因为是庶出的,所以年龄倒比祖母少了十多岁。他对祖母叫“大姊”,随了从前祖母母家的称号;祖母则称他为五老爹,随了我们晚辈的称呼。叔叔们已都称他为五老爹了,我自然应该更尊称他。然而祖母说:“孩子不便说拗口的话,只从众称五老爹好了!”
我说五老爹是“老翁”,一半也为了他体态的苍老。我出世时,他只有三十多岁,然而已见老态,举止徐缓而滞涩,语声苍劲而沙板,眼睛近视得连二三尺前面的东西也看不清楚。他还常常夸说他的经历,他的见闻。我们浑忘了他的正确的年龄,往往当他是一个比祖母还老的老翁。然而他的苍老的体态,却年年是一样的,如石子缝中的苍苔,如屋瓦下的羊齿草,永远是那样的苍绿。所以三十多岁不觉得他是壮年,六十多岁也不觉他变得更老,除了背脊的更为弓弯。
他并不曾念过许多书。听说,年轻时曾赴过考场。然而不久便弃了求功名的念头,由故乡出来,跟随了祖父谋衣食。如绕树而生的绿藤一样,总是随树而高低,祖父有好差事了,他便也有;祖父一时赋闲了,他便也闲居在家;祖父虽有短差事在手而不能安插自己私人时,他便又闲居着。大约他总是闲居的时候多。他闲居着没事,抱抱孩子,以逗引孩子的笑乐为事。孩子们见他闲居在家便喜欢;五老爹这个,五老爹那个,几乎一时一刻离不了他;见他有事动身了便觉难过;“五老爹呢?五老爹?我要五老爹!”个个孩子一天总要这样的吵几次。而我在孩子们中间尤为他所喜爱。我孩提时除了乳母外,每天在他杯抱中的时候最久。他抱了我在客厅中兜圈子;他抱了我,坐在大厅上停放着的祖父的藤轿中荡动着;他把我坐在书桌上,而他自己裁纸摺了纸船纸匣给我玩。我一把抓来,不经意的把他摺的东西毁坏了,而他还是摺着。在夜里,他逗引着我注视红红的大洋油灯;我不高兴的要哭了,他便连声的哄着道:“喏,喏,喏,你看墙上是什么在动?”他的手指,便映着灯光做种种的姿态。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他映的兔头最象,而两个手指不住的上下扇动,状着飞鸟之拍翼的,最使我喜欢。其他犬头,猫头,猪头,也都和兔头的样子差不了多少,不过他定要说他是犬头、猫头或者猪头罢了。最使我害怕,又最使我高兴的,是:他双手叉着我的胁下,高高的把我举在空中,又如白鹄之飞落似的迅快的把我放下。我的小心脏当高高的被举在空中时,不禁扑扑的跳着。我在他头顶上,望下看着,似乎站在极高的山顶,什么东西都变小了,而平时看不见的黑漆漆的轿顶,平时看不见的神龛里的东西,也都看得很清楚,连绝高的屋脊也似乎低了,低了,低到将与我的头颅相撞。当我被迅速的放落时,直如由云端堕落,晕迷而惶惑,而大厅的方砖地,似乎升上来,升上来,仿佛就要升撞到我的身上。直到我无恙的复在他怀抱中时,我才安心定神,而我的好奇心又迫着我叫道:“五老爹,再来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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