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数羊我们也有可能在一块偶然的大地之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正如某种植物带有翅膀的种子被迷乱的春风吹送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一样。不过,同时我们也可以说偶然性根本就不存在。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明确地已经发生了,而尚未发生的事情则明确地没有发生。换句话说,我们是被夹在背后的“全部”和眼前的“零”之间的瞬间性存在,在这里既没有偶然,也没有可能性。不过,实际上这两种见解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这就像(正如大多的对立见解也是这样的)被以两种不同名字称呼的同一种菜一样。这是一种比喻。我从一方的观点(a)来看PR杂志彩色页上所刊登的羊的相片时,是一种偶然44,而从另一方的观点(b)来看时却不是偶然。(a) 当我正在寻找有没有适合放在PR杂志彩色页上的相片时,我的抽屉里,“偶然”有一张羊的相片。于是我就用了那张相片。和平世界的和平偶然。(b) 羊的相片在抽屉里,一直继续在等我。即使我不用在那本杂志的彩色页上,总有一天也会把它用在别的用途上。这么一想,这个公式或许可以适用在我过去经历的整个人生的所有断面也不一定。如果好好训练的话,说不定我就可以用右手操纵(a)式的人生,而以左手操纵(b)式的人生。不过,算了,这都无所谓。就像甜甜圈的洞一样。要把甜甜圈的洞当作空白来掌握,或者当作存在来掌握,毕竟都是形而上的问题。甜甜圈的味道并不会因此而有丝毫的变化。搭档有事出去之后,屋子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只有电子钟的秒针继续无声地旋转着。距离车子要来接我的四点还很早,却又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做不行的。隔壁的工作室也静悄悄444的。我坐在天蓝色沙发上喝着威士忌,飘飘然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一面吹着舒服的冷气,一面望着电子钟。只要望着电子钟,至少世界还在继续运动着。就算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世界,总之是在继续运动着。而只要体认到世界是在继续运动的,我便存在。就算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存在,至少我总是存在的。我觉得人只能透过电子钟的秒针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似乎有点奇怪。世上应该还有其他确认方法才对。然而不管怎么想,却想不起任何适当的方法。我放弃再想,又喝了一口威士忌。灼热的感触越过喉咙,通过食道内壁,迅速下到胃底。窗外碧蓝的夏日天空和白云一望无际。那虽然是一片漂亮的天空,看来却有点像用旧了的中古品似的。即将送出去拍卖之前,用药用酒精擦亮了让表面好看的中古天空。我为这样的天空,为从前曾经是新品的夏日天空,又喝了一口威士忌。还不错的苏格兰威士忌。而天空只要看惯了也没那么坏。巨无霸喷气机从窗户左边往右边慢慢横切而过。那看来就像一只被闪闪发亮的硬壳所覆盖的虫子一样。喝完第二杯威士忌时,我被一个问题所袭击:“我到底为什么在这里?”我到底在想什么?是羊。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起放在搭档桌上的彩色页的影印,再回到沙发上。然后一面舔着残留有威士忌味道的冰块,一面凝神注视着相片二十秒左右。我非常耐心地试着思考那张相片到底意味着什么。相片上拍摄了羊群和草原。草原尽头连接着白桦树林。北海道特有的巨大的白桦。不是在附近牙医家玄关旁凑合着生长的那种微不足道的小白桦。是那种四头熊可以同时磨爪子的粗壮白桦。从叶子繁茂的程度来看,季节好像是春天。背后的山顶上还残留着白雪。山腰的谷间也有几处残留积雪。大概是四月或五月的时候吧。积雪正在融化,地面湿答答的季节。天空是蓝色的(大概是蓝色的吧。从黑白影印的相片无法清楚地确信是不是蓝色。或许是鲑鱼肉的粉红色也说不定),白色的云在山上薄薄地拉出一条长尾巴。不管怎么想,羊群所意味的就是羊群,白桦树林所意味的就是白桦树林,白云所意味的就是白云。如此而已。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我把那张相片丢在桌上,抽了一根烟,打了个呵欠。然后再一次拿起相片,这次开始试着数羊的数目。然而草原实在太辽阔了,羊好像野餐形式的午餐一样,感觉零零散散的,因此越往远处走,越弄不清楚那到底是羊,还是一个白点而已,然后再过去就变成弄不清楚那只是一个白点呢,还是眼睛的错觉,最后变成弄不清楚到底是眼睛的错觉,还是一片虚无。没办法,我只能暂且把可以确信是羊的东西,用圆珠笔尖试着数一数。三十二就是那数字。三十二头羊。没有任何变化的风景照。构图并不特别怎么样,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可是其中确实有什么。有麻烦的气味。那在我第一次看见它时就感觉到的,这三个月以来一直继续感觉着的东西。我这次干脆在沙发上躺下来,把相片拿高到脸上看,试着重新再数一次羊的数目。三十三头。三十三头?我闭上眼睛,摇摇头。让脑子里变成一片空白。好!没关系,我想。就算要发生什么事情,现在也还没发生。而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也已经发生。我仍然躺在沙发上,再一次试着向羊的数目挑战。然后就那样落入午后的两杯威士忌式的深沉睡眠之中。在沉睡之前,我曾瞬间想到新女朋友耳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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