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汀文集·第六卷:报告文学·散文》:
从边塞村动身的时候,为了减少夜行军的烦苦,贺龙同志约我们和他一道在部队先头走,这样就不会受到行军行列的限制,可以任意驰骋,提前赶到目的地休息。这在我们是极端需要的,因为自从进入冀中以后,我们便很少有大白天走路的机会了,往往是黑夜行军,直到天亮才得宿营。
我们四点钟左右出发,一共有十五匹马。他披着一件黑羊皮外氅,皮帽子的耳罩挪下来,多少还带一点病容。他让他的马自由自在走去,相当缓慢。但是走过十多里后,也许是那广阔的大地,以及同他那毫无掩饰的性格一样的北方的落日令人振奋,他忽然在积雪的原野上疾驰起来。
他驰骋着,不时又大声地、回转头同那些靠近他的骑者交换着简短的问话。他已经全然没有一点病人的形迹了。他脸色红喷喷的,老是浮上一层无所牵挂的愉快。偶尔遇到前头的向导对路线感到困惑的时候,他就急驰过去,把地图夺过来,一同审查着方向;最后,总是十分敏捷地指出一个隐隐约约的村落来。并且往往十分准确,正像那是他的老家一样。
“你就朝那里给我走吧!”他投出手臂嚷道,“只要有一点影子就不怕了!”
于是我们毫无疑虑地策着马前进了。简直就连疑虑这两个字也没有想到过。然而,有一次我们却走错了路。我们望着一条明晃晃的冰河走去,以为可以缩短一点路程。
提醒我们的是一个老乡,他站在村口大声嚷道:
“你们过不了的!同志,从那里绕过来吧!”
贺龙同志首先勒住自己的花马。但他踌躇着,因为如果从大路上转过去,那是相当远的。最后他这样决定了:
“走直线吧,就从这里过去!”
我们大家都下了马,牵着马匹,一直望着那个小而破败的村庄走去。可是,这不是一件简单事情,那驮着我们和我们的牲口的,恰是一片冰冻着的大水淹没过的田野。冰很薄,随时都有破裂的危险,而人和牲口都会陷进泥沼里去。我们十分当心地走着,试探着,把全部注意都集中在脚上。
贺龙同志走在我们前面,不时洪亮愉快地提示我们一下。
“离远一点,——当心踩破冰啊!”
他的声调使人觉得他是在玩着什么有趣的游戏那样。
大约一点钟后,我们才又重新走上尘土飞扬的村道。而在过河以后,那个自愿做我们向导的老乡,又领着我们走了好几里路,并且仔细地交代过我们的前程,然后才和我们分手。这件事,在贺龙同志看来,是十分重大的,认为这是我们坚持敌后抗战的出色条件。
他奔驰着,不止一次转过身来望我们赞赏道:
“河北的老百姓太好了!……”
其他几个村子,也有自动为我们领路的。我们到达尹庄的时候,已经九点钟了。这并不是一个很迟的时间。当我们正同联络参谋,还有新从重庆来的一个宣传厅的干事,在一家院子里喝着开水的时候,贺龙同志走进来了。他尝了一点,批评道:
“是苦水!”
于是同我们谈起甘肃的水来,以及那里的老百姓对于水的珍惜。你可以随便吃人家的馍,而一碗窖水,有的却几乎同生命的价值相等。
“其实他们做的馍很好吃呢!”他着重地解释道,“这样宽,这样长,就和西式面包一样……”
他说甘肃有的水喝了还会死人;红军长征中就曾经上过一次当。
“我的娘!”他惊呼道,“才一两天就死了一百多匹牲口!那些马都是经过考验的。人也病倒不少!”
他做出一副苦脸,摇摇头,深沉地叹息了。
“那里的冷也要说说,”停停,他又继续道,“那个味道啊,说起来都怕人。这点冷算什么?我记得有句俗话:天下第一冷,要数双眼井。我们恰恰住的就是那个倒霉地方。”
照例,凭着他那广泛的经验和锐敏的联想,一开了头,他的语言总是立刻像大江长河一样倾泻而下。从甘肃和甘肃的风习,他又谈到当时反动派对红军的追击,以及一团骑兵和他们的关系。因为这团骑兵在政治上是进步的,同情红军北上抗日这个伟大目标,不但经常放弃自己担负的追击任务,有一次,甚至把整个军事计划都送给他们了;但是红军的处境仍然十分困难。
“那时候真作难人!”他苦恼地继续道,“打吗,怕破坏团结;不打吗,太气人了!同志!从湖南起,我们就一直给他们写信呢,说我们是北上抗日的,可是连回信都没有!——你看这个国民党欺负人么?!”
他愤愤地望了我们一会,于是叹息着,静静地加上一句:
“同志!老实讲,也只有共产党才肯这样顾全大局呢。”
他沉默了。他把炕几上三个烧饼拿来摆着,叠着,正像是在玩积木一样。但他又一下子推开它们,带点激动地向我们谈到红军和东北军建立起统一战线的经过。而且特别提到东北军的高福源团长。
高福源有一次被俘了,于是和对待其他俘虏一样,红军耐心地向他进行政治思想教育,把巨大的民族仇恨摆在一个失掉了家乡的人的面前;而在几十天以后,这个不久以前还同共产党作战的东北军的团长,终于自愿以一个和平使者的资格,回转西安去了。
“跟他谈话的是彭德怀同志,”他加添道,“第一次就把他说哭了!感觉自己对不起祖国……”
因为那个宣传厅的干事是东北人,贺龙同志问他知不知道这个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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